娑婆(87)
“提灯?”谢九楼微微躬身,小心问道,“怎么了?”
提灯抬眼瞄了他一下,低头不吭声。
谢九楼踟蹰片刻,才又重新退出去。
刚和白断雨说了没两句,红线又被拽了拽。
谢九楼调头进去,这回提灯攥着那根线,从笼子顶的间隙里偏头往上看,目光在谢九楼脸上游走,勘探完他眼底的情绪,再埋头看线,看完又装作无事发生。
谢九楼似乎明白了,提灯在试探什么。
果不其然,他第三次出去没多久,手里的红线又动了动。
如此来回数十次,谢九楼不厌其烦地进,提灯不厌其烦地扯,每次都能看见谢九楼斜倚在营帐边,抱着胳膊带笑问他:“提灯,你找我做什么?”
提灯总躲开视线。
谢九楼最后一次出去,提灯安静了下来。他便也索性听白断雨把情况交代清楚。
“……这少女和鼍围啊,一人一兽,就这么在这儿结下缘分,日日在约定的时间里见面,一个在岸上,一个在水里,你唱歌我戏水,慢慢儿竟成了知己,开解彼此的寂寞。可世事难料,最是好景不长。一日那少女慌忙跑来岸边,满身狼狈,找到鼍围,告诉它自己要永远离开了。
“原来当时那伙强盗,并非是半路打劫,做什么强抢民女的勾当,而是那少女到了年龄,该去做他们的圣女,可她不愿,这才逃到了漳渊,在鼍围的庇护下度过了一段相对安稳快乐的日子。”
“只怕要做的这圣女,不是寻常人以为的圣女。”谢九楼皱眉道,“不然怎么会叫她怕成那样?宁可流浪也不肯屈服。”
“这还有后话。”白断雨说到这儿,“对了,传闻里那少女还有个妹妹,自小当男儿养的,为了保护她这姐姐,杀人放火一样不落,手段向来狠绝歹毒,比起男人,倒更果敢得多。”
楚空遥问:“那铃鼓呢?”
“这不就要讲了么,”白断雨顺手掏了身边路过的士伍腰间水壶,喝了一口润润嗓,“那少女告诉鼍围,自己绝不屈服。她要拿她的灵魂,去和神明做交易,她要复仇。”
身边俩人不约而同陷入寂静。
白断雨嘿嘿一笑:“讲到这儿,有没有觉着熟悉了?”
“圣女,强盗,楼兰……提灯。”谢九楼琢磨着开口,“这少女……该不会是两百年前……那个蝣族巫女吧?”
白断雨打了个响指:“不错。那群强盗不是强盗,而是当年盛极一时的蝣蛮子。”
他转而看向楚空遥:“乖徒儿,还记不记得,当年我告诉你这段野史,后面讲的什么?”
楚空遥说:“女巫对蝣族下咒,用的是娑婆邪术,请神影。”
“就是请神影。”白断雨道,“娑婆四大邪术:送鸾铃、请神影、洞机和傀术,这‘请神影’就排老二。加之第一‘送鸾铃’早已在世上失迹,所以神影这玩意儿,一旦被请来了娑婆,那就是最强大的一股邪力。”
“这便是那少女说的,和神明做交易?”
“是交易啊。”白断雨解释道,“这神影是个什么东西?那是满天神佛压抑在暗处的另一面,是他们难以抹灭的欲望和邪念。一个凡人,要请神影上身替自己做事,那不得付出代价?越是厉害的神影,力量就越难以反抗,相应的,要催动它们,所付出的代价也就越大。你要叫醒一匹狼还得喂人家吃的呢。所以那巫女,就把自己的灵魂,拿去当敲门砖,请了一位神的神影上身,替自己下咒。”
楚空遥难得不机灵一回:“哪一位神?”
“给你讲故事你就真不当正事儿听。”白断雨恨铁不成钢地抄起水壶往他脑门一蹦,“都是神影了,人家神仙能让你知道这影子是他的?这腌臜玩意儿能是什么光鲜宝贝不成?别说神仙了,十城军里边抽几个兵来站一排,你能光看影子就认出谁是谁啊?小偷做坏事儿还知道蒙个面呢,哪个神仙会大张旗鼓告诉别人自己的神影在干哪门子勾当?”
楚空遥吃了一记打,保持沉默。
白断雨又道:“说回这铃鼓。当初鼍围和巫女结缘就是因着这面鼓,所以那鼍围听对方做了这个决定,就想帮人一把。毕竟是上古神兽里边能从观音手底下捡回条命的,哪能没两把刷子?
“女巫不是要把自己的灵魂献祭给神影吗,这灵魂一献,连着肉身也就给那只神影霸占了,意味着这姑娘从此在世上就消失了。鼍围为了给她留一线生机,就把她灵魂的一部分留在了那面鼓里。并和巫女立下约定:当铃鼓在漳渊再度响起之时,就是他们互相唤醒彼此之日。届时巫女不论在天涯海角,因为本灵的召唤,一定会奔往漳渊赴约,完成和鼍围的最后一次重逢。”
谢九楼听着,心念一动,忽问:“意思是巫女至今还在世上?”
白断雨点头:“是,也不全是。还活在世上的是她的肉身,里头霸占她身体的神影。而她的灵魂,只有残片,存留在那只铃鼓里。”
“如果找到巫女,那提灯身上的诅咒……”
“应该有法子能解。”白断雨舒了口气,活动活动筋骨,嘱咐道,“事不宜迟,你准备准备,动身前往红州城。我也不知道这面鼓怎么辗转到他们手上的,想是费了人不少力气,且我听说那位少城主相当难缠——轴,比你无镛城的钢板还轴。此行道阻且远。得去探一探路,再看看这铃鼓是直取还是智取。”
谢九楼:“智取?”
“这直取嘛,就是那小子肯给,我们就拿回来。”白断雨咧嘴,“他要是不给,咱们就智取,俗称——偷。”
-
谢九楼告别白楚二人,后者各自回了各自营帐,他还是帘子一打,回到提灯身边坐下。
天已黑了,侍从把外头火架点燃,帐子里昏黄一片。
谢九楼岔开两腿,屈起膝盖,取下腰间那柄短刀,拿在手里把玩。
他看着帐壁上越冬的火影,缓缓说道:“提灯,我们四年前,是不是见过?”
提灯原本正对着鞋尖发呆,听见这话,随即一怔。
“那天我穿了件鹅黄袍子,骑马上桥,楚二叫住我,叫我往后看。我看到一排铁笼子,笼子里都是蝣人,但我没看见你。”谢九楼轻轻笑了笑,“后来在斗兽场,我坐在阁楼上,楚二问我,下头那么多蝣人,哪一个会赢,我指着你。楚二说,你那么小,怎么会赢。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你,你却没看见我。接着我的小狼发了狂,我怕他伤到你们,把它射杀在场上。”
他转头打量着提灯:“怎么能不怕呢?你那时候那么小。比现在还小,坐在笼子里,怕没笼子一半高。”
“我本来不记得的。哪想过年,阿嬷给你做了冬衣,你说,让我穿黄,我便在某天突然想起来。”谢九楼低了低头,眉眼弯弯,“原来我们提灯,很早以前就记住我了。”
提灯抿了抿嘴,两只胳膊叠在膝上,把半张脸埋进去。
“过年……怎么像是很远的事情了。”谢九楼望向帐顶,呵了口气,“那晚下大雪,这笼子被送进府里,你拉着我,在雪地里边哭边写字,我抱住你的时候,你已经冻得连一口完整的气都呼不出来。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你是极怕这东西的。天子命我沿路带上,为的是威慑我。我更清楚,如若非带上它不可,便不该带上你。可我不知死活,在心里存着点侥幸,总想着把东西藏好,不叫你看见,就是护好了你。”
“可‘爱护’一事,当是论迹不论心。纵使我心中如何设想周全,它到底还是伤了你,这便是我的过错。我又如何不知……你留在谢府,才是最好的周全。”
“可是提灯……”谢九楼顿了顿,长长舒气道,“我幼时在家中陪伴娘亲,没有上过战场,从不知晓相爱之人如何面对生离死别。父亲不喜言谈,每每离家,却都不忘和母亲互相道别。这是他远征时最重要的事——离开前,总要对娘亲说一句:‘常添衣,多加饭’,次次不落。那时的我并不明白,这短短数字,只道平常,究竟有何值得旧调重弹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