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婆(130)
火光跃动在楚空遥浅淡的眸子里,那双眸子一日十二个时辰,只要睁开便总带着笑意,笑的人面具戴得太久,已不知如何流露别的情绪了。
“只要我出现在你眼前,你便像现在这样,遭霜打了似的,叫我觉得自己很败兴。”
鹤顶红张了张嘴:“你那时……笑得太不真心,我不喜欢。”
“我也不喜欢,”楚空遥的视线从火堆转到鹤顶红脸上,“小鸟,可我这一生,喜欢的总也得不到。”
鹤顶红眸光闪动,但不敢去看楚空遥的眼睛。
他一动不动凝视着火苗,心中触动许久,正欲一鼓作气告诉楚空遥“不是”,却被楚空遥抢了话头。
“大哥是极好的人,小鸟。”楚空遥说,“你我之渊源,从不在我救下你那个傍晚的错过。”
鹤顶红愣了愣。
“你倾慕他,以误会他救下你为起,往后数月旦暮而处,却实实在在,并非谁偷天换日而来。一时错认是偶然,你与他的感情,到底并非错付。你喜欢的,从来不是那日清晨在窗下救了你的人,而是温和敦厚、待人赤忱的太子楚贤。”楚空遥把手中折扇打开又关上,睫毛遮住了眼中情绪,“正如我,不管记不记得自己曾救过你,终究因往日朝夕,情不由己。”
他缓缓站起来:“你我都清楚,这样的喜欢,不会因为一个存封多年的事实而改变。那年初冬我救你是真,南理大殿,我杀了他亦不假。小鸟,你要依旧想着他,念着他,那才应该。否则,这世上再没人记得他了。”
他脸上恢复了往日潇洒不羁的笑:“我前来本意,只怕你怯猫,照顾不好自己。眼下看来,你总能讨人喜欢,最叫我放心不过。如此,我便走了。”
鹤顶红见他说走便真的头也不回地离开,急忙问:“你去哪?”
楚空遥略略侧头:“去拿我应得的东西。”
他这一生,凡所应得,皆非所愿。喜欢的却总也得不到。
楚空遥在很小的时候明白了这一点,从那时起他再不索求,只等着自己应得的那一份送上门来。他规避所有会使他动心的东西,临了临了,虽避万丈,难逃三分。
“小鸟,”他走出火光照耀处,忽回过头,“你若还恨我……便一直恨着,像记挂大哥那样记挂我,那也很好。”
楚空遥说完便走入前方的黑暗。鹤顶红始终记得,即便是站在这晚昏沉的光影里,楚空遥仍如记忆中那般干净清逸,一尘不染。他的丝绦带子和额前那颗绿松石一如既往衬得他骄奢高贵,像他离去的背影那样凛立于世,永不为一人一物牵扯羁绊。
“楚空遥。”
他怔怔轻喊出声,这次再没有得到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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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鬼入梦,给谢九楼的是成全,给楚空遥的,不过一份抉择而已。
他在如今还没变成伥鬼墓的一个荒寂土坡上找到被山鬼尘封的楚氏剑。
剑身全全插进了地下,只露出部分堪握的剑柄,经年风沙封存,连那点剑柄也快和泥土融为一片,实在太不起眼。
他能发现,全频楚氏剑感应到它的到来后所产生的强烈震颤。
“你们急什么?”楚空遥对它冷笑,“我又不跑。”
谢九楼二十八年一生重置,一切回到起点,唯独山鬼神影被借助剑魂之力以邪克邪封印在了剑中。三百年前楚空遥将太子贤一剑封喉,眼看楚氏剑封印已解,山鬼神影逃逸,却在无相观音扭转怒火悲汤后再度与剑魂重集。
——“无相要将所有先天神齐齐送入怒火悲汤,重塑娑婆永净二世,再以真身献祭娑婆凡灵,引甘露为冥河,创一条轮回之路,造一个真正的阴司黄泉。诸天神无论是元灵还是神影,入汤池者,缺一不可。他不便说,我来说。”山鬼道,“我的神影封印于楚氏剑中,与数十万剑魂互相克制,若要将她送回怒火悲汤,便要解了剑魂封印,将我的神影放出。而千百年来,剑魂选择的人,只有你楚氏兄弟二人。如今太子贤尚未现世,你便是唯一解除封印的人。若你以身祭剑,亦难保万全——上一次因心魔失控的人是你,这一次兴许也难免。
——“生死之事你不必担忧,冥河一旦引成,你便有转世之机。届时前尘种种,将一应随轮回抹去。你虽能新生,却再无往日记忆,爱恨情仇皆入逝水。如何取舍,你心中当有定数。”
鹤顶红察觉不对追到这里时,楚氏剑已引起了山摇地动。
“楚空遥!”
荒坡上的身影闻声转头,鹤顶红惊然定在原地。
楚空遥双手死死握着剑柄,似粘连一般难以放开,而他望向鹤顶红的眼底已是一片猩红,血色似要染透瞳孔。他的耳目渗出现行行鲜血,面容狰狞,已处在失控边沿。
“小鸟……”他只短促地在一刹那恢复了神志,随即再度困入心魔,剑气横山,恨意昭昭。
“跑!”
楚空遥顶着一双赤红的眼睛朝鹤顶红举剑刺去,却在剑锋离鹤顶红不过咫尺时骤然收势,一把插入地中一尺来深。
剑魂的声音在他体内咆哮,连同三百年里那个被他埋葬在心底的另一个楚空遥。
“小鸟……跑……跑!”他一膝猛然跪地,抬头时竟是目眦欲裂,失态地咆哮,“跑啊!”
鹤顶红如梦初醒,往后退了两步,踉踉跄跄转身奔逃。
电光火石间,楚氏剑破空之声直逼鹤顶红的后脑,森冷的杀意与他后背不过毫厘,鹤顶红甫一侧身,剑刃便擦过他的胳膊,划出一条见骨的口子。
周遭忽地寂静下来,鹤顶红顺着剑气所来看去,楚空遥单手执剑,凛然站在他的对面,双目眼角血痕未干,神色却冷漠得出奇。
“跑什么?”楚空遥眸光如芒,声音毫无波澜,“我要祭剑,你也别苟活。”
鹤顶红失神。
他松弛了紧绷的后背,木然对着楚空遥道:“这才是你。”
楚空遥不为所动。
“楚二……这才是你,对不对?”
他看见楚空遥举剑而来时眼底那抹讥讽的笑意:“我一直是我。”
鹤顶红不跑了。
他闭上眼,等着那一剑刺穿心脏。
耳边风鸣尖锐,似穿梭过他肩头又指天翻转,鹤顶红在一声皮肉破开的响动中睁眼。
前方一丈远处,楚氏剑斜斜插入泥土,暗淡无光,再无片刻前的半分锋利。
剑魂的杀业终结了。
楚空遥跪在他身前,衣领处约莫小臂长的洞口,胸背竟被血淋淋捅了个对穿。
他眉眼间戾气未消,仍一副厌烦模样,低低垂着头颅,埋怨鹤顶红道:“不是……叫你跑么?”
一语未毕,便支撑不住往一侧倾倒下去。
“楚二!”鹤顶红扑跪在地,把楚空遥搂进怀里。
楚空遥叫不醒了。
他昏昏沉沉睡在鹤顶红怀中,时不时呢喃着呓语,断断续续,说不清楚,念不明白。
楚空遥在临死时的这场昏迷中一直皱着眉头。
他便是这样,平生不解笑,临终不展眉地走完一程。
提灯和谢九楼察觉动静赶到时他将醒未醒,睡梦中一把攥住鹤顶红的手掌,死死攥着,那是回光返照的死态。
他紧闭着着眼,分不清梦境与现世,忽喊:“哥……哥!”
楚空遥喊时,身体都快抬起来,像大哥就要来接他一般。
他喊完这一声,又脱力躺了回去,躺在鹤顶红的臂弯,低吟几个来回,侧头轻声问:“西园的白鹤……今冬可曾来了?”
无人应答。
鹤顶红独对眼前人,早已哽咽说不出话。
最后楚空遥悠悠转醒,并没去看谢九楼。
他三百三十年,要对谢九楼交代的话,早已在上一世交代完了。
他扬目凝望着鹤顶红,像两个人第一次在床上醒来时那样,眼里有一条温缓的河流。
“小鸟……”楚空遥瞥见自己把鹤顶红的手抓破了皮,便松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