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说不要以貌取人(46)
注意到外人到来,袁朔拍了拍两个儿子的手背:“你们先下去吧……咳……”
他一边说一边咳嗽,嗓音虚弱无力,不复昨夜的嚣张狂妄。
袁朗和袁奕站起身,路过谢云澜沈凡身边时擦了擦泪水,点头致意了一下,随即便离开了寝殿。
袁朔又摆摆手,令一旁伺候的宫女太监也全都下去,寝殿中只剩他们三人,场面一时沉静,没有人开口。
沈凡就像先前一样,从不知礼数为何物,但为人臣子的谢云澜,这回却也没有行礼,他看着袁朔。
短短一夜而已,袁朔像是一下老了许多,头发花白,脸上浮现出许多褐色的老人斑块,皮肤松弛下坠,像是八九十的老者,可他今年分明才五十八。
他的瞳孔也透着股行将就木的死气,浑浊昏黄,像是已经看不清眼前的东西,看向谢云澜时需要眯起眼睛。
他支起手臂,似乎是想撑着从床上坐起来,可即便是这样简单的动作,对此时的他而言都是如此困难,他手上一时失力,险些从床上摔下来。
“陛下!”谢云澜忍不住上前一步。
袁朔身子颤了颤,像是被谢云澜这两个字所震:“你还愿意唤我做陛下……”
“陛下永远是臣的陛下。”谢云澜神情复杂,袁朔昨夜说的没错,他能有今日,全赖袁朔的赏识提拔。
他这一身战功声名,虽说离不开自己的勇武拼杀,但若无君主的后方支持,他也未必能无往不胜。
君与臣本就是相辅相佐的关系,谢云澜曾以为袁朔会是他追随一生的明主,若非袁朔丧心病狂至此,谢云澜大抵永远不会与对方刀戈相向。
而即便袁朔做尽恶事,他对谢云澜的往日恩情,却也不是能一下子就磨灭的。
袁朔怔怔的看着谢云澜,他颤抖着,冲谢云澜伸出手:“云澜,过来,到朕身边来……”
谢云澜依言过去,在床榻边单膝跪下。
袁朔握住他的手,手指紧紧攥着,他颤声道:“朕知道,朕所作所为,有违天理,不配为君。”
谢云澜没有否认,只沉默的听着。
“朕自知罪孽深重,但今日召你来,还是想向你解释一句。”袁朔哽咽着说,“朕不想的。”
“那些孕育妖胎惨死的女子,朕又何其忍心?是心魔,它来到朕的身体后,便开始控制朕,朕也试着挣扎过,可它太强大,朕敌不过它,你明白吗?”袁朔浑浊的眼睛里流下泪来,已经有些语无伦次,“云澜,你明白吗?朕不想的……”
“陛下,臣明白。”谢云澜回握了一下袁朔的手,袁朔便仿佛得到了什么特赦,他重新躺下去,喘息几声。
说这几句话耗费了他太多的力气,等他稍微平复一些后,又侧头望向一直站立一旁,安静旁观的沈凡。
谢云澜因为曾经的君臣情谊有所动容,沈凡却是从头到尾的不为所动,他的目光冷淡且通透,袁朔与他对视时,有一丝无所遁形的胆怯感。
他松开了谢云澜的手,说:“云澜,你先下去吧,朕想跟大师单独谈谈。”
谢云澜犹豫了一瞬,看看袁朔,又看看沈凡,觉得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便走到了殿外等候。
殿中只余两人,袁朔没有对沈凡说任何辩驳的话,只问:“大师,朕还能活多久?”
“不到三月。”沈凡说。
袁朔虽然没有跟着妖蛟一起死于烈焰,但经此一役,终归是损耗太多,已注定不久于人世。
袁朔自己也知道这一点,他的身体他再清楚不过了,但他仍有一事想问:“若朕不做这些,能活多久?”
沈凡道:“你是人间帝王,有平乱安民,开创盛世之功,即便活不到百岁,八九十也不成问题。”
“八九十,不到三月……”袁朔喃喃着,“报应,这便是朕的报应……”
他闭了闭眼,神情像是笑,又像是哭:“朕为求长生费尽心机,却终究还是逃不过一死。”
“有生则有死,有死方有生。”沈凡淡淡道,“便如花开花谢,潮起潮落,死生轮回,本不过寻常。”
“朕知道……朕只是……只是……”袁朔看着这魏巍华丽的寝殿,轮回之后一切尊荣地位皆化为乌有,他喃喃道,“朕只是看不开。”
“大师,你呢?”袁朔眉宇间突然浮现出几道细小黑气,黑气覆盖在他的脸上,勾勒出一张狰狞扭曲的脸孔,带着浓浓的恶意。
“你看得开吗?”他问。
沈凡神色平静的看着袁朔身上的变化,没有答话。
袁朔等了许久,等不到回答,他身上仅存的魔气像是再无法支撑这老迈的身躯,开始溃散,袁朔也倒了下去,闭着双眼,像是睡着了。
在这一片静谧中,沈凡轻轻的开口:“我看不开……”
“所以,我在这里。”他伸手攥住那溃散的魔气,将其于掌心捏碎。
可仍有声音在这寝殿中回荡,是阴冷的笑声,便如鬼魅,难以摆脱,阴魂不散。
远处传来沉闷的撞钟声,谢云澜抬头望去,是宫里用来报时的晚钟,金乌西坠,天色近晚,也不知道沈凡跟袁朔在里面谈什么,竟然谈了那么久。
谢云澜正想会不会出事的时候,身后的殿门“吱呀”一声打开,沈凡在晨昏分界的阴影中走出。
金色夕阳映着他的白色袍角,人世最后的光热驱不退他眉宇间的冷意。他脚步不停,像是没注意到等在门口的谢云澜,沿着寝殿门口的台阶,径直朝着宫外走去。
谢云澜追在后面,喊了一声:“沈凡!”
沈凡脚步稍缓,却仍没有停下。
“你走那么快上哪儿去?”谢云澜追至他身边问。
“去找下一只心魔。”沈凡道。
他的语气一如往常那般平淡,可谢云澜莫名觉得,此刻的沈凡比平日里要冷上几分。
“下一只心魔?”谢云澜愣了一下,想起沈凡说过心魔一共有四只,他问,“下一只心魔在哪?”
沈凡:“不知道。”
谢云澜:“……不知道你上哪儿找?”
沈凡:“反正不在京中,多留无益。”
这话说得倒是在理,但……谢云澜突然想到了一个绝佳的理由:“走那么急做什么?之前答应你的樱桃酒酿还没买呢,今晚去吃怎么样?”
沈凡停了下来,面对面看着谢云澜,却并不是被樱桃酒酿打动的神情,不知是不是天色昏暗所致,他的眸色暗沉,显得有些深不见底。
谢云澜在这视线下产生了一瞬间的错觉,觉得自己找的理由非常可笑,可沈凡看了他片刻,最终还是答了一句:
“好。”
第31章
京中刚刚经历过一场巨变,死伤惨重,夜间哭声不绝,每隔几户便能看到写着“奠”字的白幡。
然而,与这悲痛相对的,是某些地方的彻夜狂欢。
死里逃生后有人后怕不已,有人则想要尽情发泄,趁还活着时纵情酒色,享尽人间之乐,是以,今夜秦楼楚馆的生意格外的红火。
天香楼不是单纯的食肆,事实上,这里更出名的是唱曲的乐伎,茶点酒水只是配菜。今夜天香楼同样爆满,若非谢云澜名气够大,都不一定能订到位置。
别的包间里都是一片歌舞调笑声,唯有他们这一间安安静静,一个乐伎没有,只有满桌酒菜,是认认真真来吃饭。
“客官,您点的菜齐了!”伙计将最后一道菜端上桌来,是他们今夜来此的目的,樱桃酒酿。
沈凡用勺子尝了一口,谢云澜问:“如何?”
樱桃被熬煮到软烂,微酸的红色汁水融进香甜的酒酿里,酸与甜互相中和,形成一种恰到好处的美妙滋味。
“不错。”沈凡又吃了一口。
伙计闻言笑道:“那是自然!咱们天香楼的樱桃酒酿和桂花酒酿可是闻名京城的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