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菲尽(45)
才一年不见,这个人就已经瘦脱了相。
他一定过得很不好。
陆开桓踉跄着扑到孟笙面前,伸出手指在孟笙鼻下探了探,微弱的气息喷在指上,他才找回几分理智来。陆开桓将人紧紧搂在怀里,对外头喊道:“把马车驾到我的帅帐去!快!再将大夫叫到我那!”
帅帐中,大夫诊脉后,对陆开桓长叹一声:“王爷,并非是老夫不想救这位大人,实在是大人体内的毒性霸道,加之近日来心绪起伏,奔波劳碌,导致耗损过多……他现在的脉象极弱,身体已与年过半百之人差不多,然而调养身体必须要先去除体内毒素,否则只是做无用功。若是再不能解毒,这位大人怕是撑不过三个月了。”
“你胡说什么!”陆开桓瞪大眼睛,低吼道,“什么三个月,我不信,他这辈子必须长命百岁,他才不会死!”
床上的人睫毛轻微抖了抖,像是暮秋干枯树枝上的最后一片残叶,在风中苦苦做着最后的挣扎。
“你给我治好他,治好他!”陆开桓一拳砸在桌上,声音里满是掩不住的痛苦,“不然我要你陪葬!”
孟笙睁开眼,幽幽叹了一口气,撑着身子半坐起来,劝道:“子真,你又何必为难大夫?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大夫,还望你不要生气,你尽管开方子就好了,生死有命,我不会怪你的。”
那大夫瑟缩着,连连作揖,然后逃也似地走了。
陆开桓坐到孟笙床侧,喃喃道:“你醒了……”
孟笙强打精神,扶着陆开桓的肩膀,问道:“你哪里受伤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此刻,陆开桓也察觉出不对劲了,他没有回答孟笙这没头没脑的问题,而是回问他:“你怎么和郎雨华跑来突厥了,来找我?有什么事急到这个地步?”
“你不是身受重伤,掉落山间失踪了吗?”孟笙呆呆地看着陆开桓,“我,我担心你……”
“你听谁说的?”
“上京都是这样传的,还有人说,你生死未卜,可能已经死在突厥了!”
陆开桓倏忽站起身,皱眉看向孟笙:“你在说什么?我根本没有失踪!”
他拉开自己的领口,指着右胸上被包扎的伤口道:“一个月前的那场战争中,我方遭遇突厥骑兵埋伏,我是受了些伤,但并非重到危及性命,且后来我被属下拖进一个山洞中躲避追兵,当天夜里,大千军营中派出来搜寻我的士兵就将我带了回来,所有的事情都没有你说的那样严重!”
孟笙抬头看着陆开桓,两人目光相接,骤然间心中都闪过一个念头——
他们中了别人的圈套!
孟笙将之前的事一五一十都和陆开桓讲了,陆开桓很快就将事情猜了个七七八八,应该是之后自己派去上京报平安的信使半路被人劫杀,他平安的消息非但没有被带回京中,反而还有人在上京大肆传播他身死突厥的流言。
“孟笙,你再好好想想,你说的那两个婢女,是王府里的人吗?”
“我……”孟笙揉着额头,有些头痛地说,“那时我听到你生死未卜的消息就完全乱了阵脚,那两个婢女到底是谁,长什么模样,我根本就没细看,因此我不确定她们是不是王府中的人。”
陆开桓心中已有了个大概,说不定那两个婢女也是有人刻意安排的。孟笙平日甚少出门,既然他听不到这些流言,那就将流言送到他耳边去,以此打乱他的阵脚,让上京中的恪王府空置下来。
此人一定对孟笙和他的关系十分熟知,且要在上京中有些势力……陆开桓能想到的这样心思用尽的人,也就只有陆远达了。
“为了把你骗来突厥,竟用这样的法子,真是可恶至极!”
孟笙刚想说话,喉咙里就漫上一股甜腥,他不动声色地咽了下去,面上露出淡淡的笑意,温声道:“不管怎么样,我能来亲眼看到你没事,这就足够了。”
陆开桓抓住孟笙的手,放在自己的眉心,对他虔诚地许诺:“你不会有事的,相信我,我一定会救你。孟笙,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孟笙眼睛弯弯,里面波光潋滟,像是月光下的两片湖泊。
他笑得是那么坦然、无畏,仿佛早已将生死看淡了,这世间唯有一个陆开桓,才能入他的眼。
陆开桓将孟笙塞回被子,轻声道:“你先睡一会儿,用饭时我再来找你。”
他转身出了帐篷,朝旁边的帐篷走去。
帅帐一共是两个大帐,一个是陆开桓平日里夜里睡的帐篷,一个则是专用来讨论军情制定计划的帐篷,那里面挂着一张很大的羊皮地图,上面画着突厥的地形,桌上摆着沙制的樊朔山地貌,平日里陆开桓就会在这里推演行军路线或是作战策略。此时,这里站着一个人,正负手站在羊皮地图前出神地看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陆开桓走上前去,伸出手在樊朔山处点了一点:“我们现在在这儿。前些日子,我与突厥的大将军拔也在前二十里的落虎崖交战,他借用地势,埋伏我军,让我军确实是元气大伤,折了近两万的士兵。”
郎雨华转过身来:“那殿下可要再战?”
陆开桓摇了摇头:“不,明日,我要去讲和。”
来突厥时,陆开桓记得突厥内乱应该就是这两年爆发的,他原本以为凭借他对突厥的熟悉和突厥自身的内乱,可以一举拿下突厥,再直接踏入突厥王室,逼迫他们交出绮莲。可他没想到拔也带兵顽抗,作战勇猛,且突厥的骑兵远比大千国的士兵要精于作战,虽然突厥士兵和战马的数量远不及大千,但其质量远高于大千,也让陆开桓吃了不少苦头。这一仗,竟是断断续续打了一年有余,双方都打得疲惫不堪,但到底也没能决出个胜负。
但时间不等人,孟笙的病情更不能等人,再这么拖下去,他怕孟笙又会像上辈子一样,独留他一个人活着,饱受煎熬。
他此行的主要目的本就不是要将突厥踏平,而是为孟笙寻找活下去的机会。
为了孟笙,他愿意低头,愿意同拔也讲和,以帮助拔也做上突厥王,且若是他成了大千的皇帝,大千与突厥二十年不开战做交换,换一朵绮莲。
在这样双方交战的僵持之中,他做出这样的决定,已算得上是背叛了,活像个为美人晕了头的昏君。
可是那又怎么样?
陆开桓不在乎。
他宁愿做全天下的昏君,只为做一人的郎君……与心上人厮守,携手余生,这就是陆开桓余生的愿望了。
第六十四章•情错
这个晚上,陆开桓抱着孟笙,说了许多话,孟笙在他温暖的怀抱里昏昏欲睡,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最后终是不敌睡意,在这个久违的怀中睡着了。
陆开桓说了几句,不见回应,低下头看见孟笙闭着眼睛,已是睡熟了,于是弯唇一笑,在孟笙的发顶落下一个吻,轻声道:“你之前就已经自己先走了,这次不许这样……无论如何,都要等着我。”
这个夜并不长,在次日清晨夜色还未消退时,陆开桓带着两个暗卫,去了突厥的营地。
他走得隐蔽,并没有太多人知道他这次行程,快马一路疾驰至突厥扎营的地界时,天色也还未亮,陆开桓就这样披着一身星光站在外面等待。
他下了这个决定后,就已经暗中派人去突厥那处先行告知了,想来拔也也应该是吩咐过了的,因此当他亮出腰牌的时候,守在外面的士兵并未多言,而是领着他们从一条暗道进入拔也的帅帐中。
拔也正坐在帐中喝酒,这个时间他还穿戴着整套衣服,也不知是还没有睡,还是起得这样早。陆开桓将右手握成拳,放在心口,半弯下腰,向拔也行了一个突厥的礼。
“哦?看来王爷还对我们突厥礼数有所了解?”拔也抬起半垂的头,肩颈上围着的皮毛勾勒出他线条凌厉的下巴,“王爷,请坐吧。”
————————————
孟笙是在颠簸中醒来的,他眉头紧蹙,从这快将他骨头颠散了的车上睁开眼,对上郎雨华的笑面。
他刚醒来,尚带着几分睡意,但当他想要伸手揉一揉眼睛,却发现浑身上下都没有力气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不对劲,于是强打精神问道:“郎雨华,你要带我去哪里?”
“你见也见过陆开桓了,现在就应该没有什么担忧牵挂了吧。”郎雨华坐得离孟笙近了些,面上的笑意不减,“现在,你我二人终于可以过上逍遥的日子了。”
“你在说什么?”
“来,把解药吃了。”郎雨华从袖中掏出一个瓷瓶,从中倒出一颗赤红色的药丸,捏开孟笙的嘴,就将药塞了进去,“孟笙,你知不知道,当我知道你对我也有情愫的时候,我有多开心……既然我们心意相通,你毒也解了,那么我们便隐匿山林,做对快活伴侣,可好?”
孟笙浑身提不上一丝力气,根本无法反抗,更何况郎雨华是带着十分力气,一点也不容他抗拒,孟笙只好将那药丸吞咽下肚。一番折腾后,孟笙一手撑在坐垫上,一手抚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
“别白费力气了,我怕你醒来会生我的气,所以给你喂了点软筋散才把你带出来的。这并非毒药,等到几个时辰后,药力自然退散,不会对你的身体造成什么伤害的。”
“你……咳咳,你胡说什么,咳咳咳,谁和你心意相通?还有,你到底给我吃了什么!”
郎雨华无辜地眨了眨眼睛:“真的是解药,肃王亲手给我的。不过你也别气,我们这次离开,就走得远远的,离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远远的……”
“郎雨华!”孟笙此刻福至心灵,明白郎雨华竟是已经和陆远达勾结了,他抬眼狠狠盯着郎雨华,眼底连最后一丝感情都消失了,“是谁给你的错觉,我会和你一起走?我根本不喜欢你!”
“你怎么会不喜欢我呢?”郎雨华翘起的唇角一点点变平,他伸手摸着孟笙的脸庞,轻声道,“你若是不喜欢我,为什么要将那么多年以前,我送你的桃枝都珍重地收起来?你不要再有顾虑,若是怕我介意你是宦官,我可以说我从来未对这种事介怀过……”
“什么桃枝!”
“就是你收在那个檀木匣子里的桃枝……那日我去寻你,撞翻了那只匣子,里面的东西都掉了出来,我看见的……”
孟笙这才想起来,确实有这样一根桃枝。
但那一根,和郎雨华并没有什么干系,而是喝醉的陆开桓在一个月夜,爬上桃树,醉醺醺地为他摘了一枝桃花,抱着他,对他说他会爱他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直到入黄泉,过忘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