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菲尽(13)
陆开桓到底是年轻体壮,在冬末的寒风料峭中,温度竟也十分高,灼灼暖意从相贴的肌肤传到孟笙手上,这种热度似乎透进血液里,孟笙抬头望着面前的青年,一时间只觉得有如春沐。
这个人,是他人生里拨开云雾,透进来的一缕阳光。只是这道光太过耀眼,太过炙热,连孟笙自己都不知道,他到底能不能抓得住这道光,或者说,这道光愿不愿意在他手心里停留。
孟笙看着看着,就想起了那个月光下的吻。
他这些日子同宁隽宫的小宫女兰儿走得近,兰儿今年十九岁了,比他还大些,性子却灵动贪玩,平素贪嘴,总是找些太监出宫帮她带点心,认识孟笙后,兰儿便常托他带些小食回来。之前陆开桓看见的荷包,也是兰儿当作谢利送给孟笙的。
两人走得近,又因为同有被家人卖进宫里的经历,颇有惺惺相惜的意思,便一直如同姐弟般相处。
“兰儿姐,你有没有喜欢过一个人?”
“当然有了,我的阿哥还等我出宫后嫁给他呢!”
“那……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或者说,你怎么知道自己喜欢他呢?”
兰儿捂嘴笑起来,两眼弯弯:“哟,你这是看上哪个宫的小宫女了?”
孟笙脑海里不由浮现一张英挺的面庞,又想到宫女这个词,不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不过我说啊,就你这张小脸,和宫女做对食,去哪找个比你自己还漂亮的?”兰儿掐了一把孟笙的右脸,笑咪咪地道,“你呢,要是实在不能确定,就趁她睡着的时候,偷偷亲她一下,要是你觉得自己面上发热,心里滚烫,那就是喜欢没错了!”
“亲,亲他?!”孟笙瞪大眼睛,“不,不行,我……”
“你试试嘛,不然你这么笨,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开窍?”
月下偷吻,情愫涌动,孟笙跑回房内,将手放在心口,他觉得浑身都要烧起来了,那是一种新奇的感觉——无数种感情交织在一起,羞耻,紧张,激动,暗喜,种种糅合到一起,令人头晕目眩,呼吸难畅。
这就是喜欢吗?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陆开桓拨开孟笙额前的一丝碎发,将人从走神中拉回,“你既来了,就陪我往云蓉宫走一趟吧。”
“现在?”
陆开桓收回手,转身快步走去,一边走,一边沉声道:“陆远达虽然因为那些事,失了父皇的恩宠,但是他根基深厚,大厦非一砖一瓦形成,朝中他的势力并不少,有那些人护着他,而且我们也没有造反这种重罪的实证,我其实已经猜到最后的人选还是我,今日郎雨华的话,我其实也并不怎么意外。”
“殿下,孟笙永远会在您身边。”
“不,”陆开桓摇头,目光柔软地看着孟笙,“我正是知道这点,才不想要你和我去突厥受罪。我此来主动揽下这件事,是因为我在寻找最后的转机,而这个转机,正是在云蓉宫。如果我不来,等到圣旨到我面前,那才是真的没有转圜之地了,主动来,不过是为了提出去云蓉宫的请求罢了。”
话语间,两人已经快步穿过长道,来到了云蓉宫门前。
因为皇帝不许任何人踏足云蓉宫,陆开桓也真的很久没有见到蕙妃了。他活了这么些年,其实对儿时的记忆已经十分模糊了,只记得那时候的云蓉宫,白玉铺地,处处雅致而华贵,和面前这个阴森冷寂的院子,根本无法联想到一块去。
白玉已经在这些年碎了许多快,走在上面有种走在鹅卵石的错觉。陆开桓走上前去,对门口的侍卫道:“奉皇上口谕,容我进去见蕙妃。”
那侍卫也是今日轮值,轮到他来看守云蓉宫,本就不耐烦,此时干脆行个礼便走开到墙边。
“孟笙,你在外面等我。”
孟笙知道,陆开桓的意思是,若是发现什么异动,立刻通报,于是点点头,寻了个避风的位置,静静地站着。
陆开桓深吸一口气,伸手推开了云蓉宫斑驳的大门。
“谁?”
一声诘问,穿过几十年的时光,传进陆开桓的耳中。
第二十章•废储
陆开桓反手将门掩上,抬眼就看见了面前的妇人。
她身上的长裙浆洗出一种发白的颜色,但容貌仍旧整洁,并不像是宫人口中传的那个疯婆子。眉目流转之间,虽不如当年那样熠熠生辉,但那份骨子里的矜贵和从容,却是从来都没有丢过的。
“……子真?”她提着裙摆走过来,抬头用目光细细描摹面前这个和记忆里相差甚远的轮廓,“你来这,是有什么麻烦了吗?”
蕙妃的声音还是那样温柔,像是淙淙流水,听得陆开桓夜难免眼眶一红。
一个习惯了孤身作战的人,身边突然有了依靠的时候,往往比常人更觉疲倦。
“母妃……你不是……?”
“前几年总是有人盯着云蓉宫,我怕他们对你下手,只好装疯,如今我这院子倒是清净,谁也不愿来这个地方沾晦气,没人来,我也就懒得再装下去了。倒是你,怎么会来这里?”
陆开桓强自压了压眼底的热,放低声音,附在蕙妃耳边:“母妃,突厥要大千国的皇子去做质子,父皇有意将我送去,可是那地方实在九死一生,而且我再回来时,也会失了先机。母妃可有什么法子,帮我留在大千国?”
“你长大了,”蕙妃仍是带着淡笑,一双眼里却写着了然,“跟我来。”
蕙妃向殿内走去,陆开桓也连忙跟上,只见她拐进一间屋内,屋内大多摆设都十分陈旧,只有摆在高台上的青玉菩萨像还如当年一般。陆开桓对这里有些印象,他母妃信佛,小时候就常常见她在禅室里礼佛。
她摸出一个火折子,点亮了菩萨两边的油灯,陆开桓正疑惑着,就看见蕙妃从像前抽出两根新香,用力掰开,里面掉出两张纸条,一张上面写了字,一张是空白。
陆开桓将写了字的纸条取来,借着晦暗的灯光,勉强看清那上面写着的人名,这些人,或是当年定远侯的门生,或是曾受过赵家极大的恩惠照拂,都是些靠得住的当朝大臣,陆开桓也是此时才想明白,这些人,一直与他的母妃有联系,通过线人将消息传送出去,这是一个母亲能为儿子留的最后的后路。
定远侯的女儿,原本便不是池中物。
“这……”
蕙妃打断他的话:“记住了吗?”
陆开桓点头:“记住了。”
她从陆开桓的手里抽出了那张纸条,那纸条在她细白的手里被揉捏成了一个小团——紧接着,蕙妃张口,竟是将那纸条直接吞入腹中!
“现在应该有很多人盯着你,你消息很难送出去,你想写什么,交给我,”蕙妃从香炉下摸出一根细细的碳棒,叠在另一张空白的纸条上,递给陆开桓,“你写下来,我会找人,帮你送出去。”
陆开桓捏紧了那根碳棒,一件重要的事慢慢在他记忆中浮现……
这一夜,注定无法太平,浓重的夜色翻滚着,墨色的云雾遮住一轮圆月,使得天地无光。
在朝阳升起之前,一封折子送到了皇帝的宁隽宫。
皇帝起得早,这折子也来得巧,刚刚洗漱完就送了来。皇帝展开双臂,等着贴身太监为他穿戴龙袍,顺手抄起那折子,视线一目十行地扫过,然后也不管太监正给他戴着玉带,狠狠摔了折子,大声喊道:“反了他了!来人呐!”
元泰二十八年,初春三月,发生了一件震惊大千上下的事。
太子竟胆大如斯,在天子脚下也敢私养一支军队!
这是何等的蔑视皇权,胆大妄为!这几乎是已经明晃晃地昭示着在为以后的作乱作准备!
御林军迎着第一丝升起的日光,赶到郊外西二十公里处,观象山后,将太子养着的军队尽数查抄——由于事发突然,没有来得及向太子那边透露一丝风声,御林军速度又速度极快,因此军队里的士兵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这一遭,人证物证俱在,太子再无翻身之地。
早朝前,便有太监来宣皇帝口谕,今日早朝推迟,各位大臣在殿内等候。
天光大亮,巳时快过,元泰帝才缓缓入殿,他登上龙椅,面上挤出三分笑意:“想必诸位爱卿等累了吧?那今儿个先不谈政事,朕给各位看看戏。”
正当众人都摸不着头脑的时候,皇帝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根金铜色的兵符,只是那兵符既像狼又似豹,独独和大千国流通的各种卧虎兵符不同,极为特殊。
“博容啊,你可认得此物?”
太子一见,双腿发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在地上重重磕头,口中念着:“父皇饶命,父皇饶命……”站在他身旁的丞相也面色苍白,嘴唇颤抖,额上满是冷汗。
“这东西做得倒是挺有意思,毕竟能号令三万人呢,朕的御林军,常驻京的那一拨,也才五万吧,丞相?”
丞相额上的冷汗下得更是厉害,掉入眼里,却也不敢揉,他也跪下,颤颤开口:“陛下,此时仍需……”
“仍需细查?”皇帝重重将那兵符拍在案上,阴冷地笑,“那爱卿说,查到什么时候?要查到你们逼宫造反的那一天?!”
还不及太子和丞相辩解,皇帝就将那块东西掷出去,正正砸在了太子额角,金石坚硬,落在地上的时候,已是沾了陆博容的血。
“宣旨!”
皇帝看着跪倒一片的臣子,额上青筋隐隐浮现,坐在龙椅上,烦躁地揉着眉心。他也说不清,等到现在,到底是为了等着御林军将那支军队的兵符送进宫来,好来个铁证如山,不让太子再有辩解的余地,还是心中尚存一丝妄念,期盼这份密报是假的,是诬陷,不见到兵符,也许还能认为陆博容只是为了自卫……
这也毕竟是跟着他二十多年的儿子,他也是会感到被背叛的痛苦的。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太子陆博容,擅自养兵,意图不轨,触大千国铁律。本应处死,念其曾为国忧劳,免死刑,但行径恶劣,德行有失,现废陆博容太子之位,送至突厥为质子,以盼两国交好。”
陆开桓站在一旁,悄无声息地叹了一口气,他这些天来高悬的心,终于在这一刻放下了。
其实这是他的一场豪赌。
上一世的太子也是因为私养军队被发现,被元泰帝废了太子,幽禁在一座岛屿,至死不能出……只是这是他和孟笙从突厥回来后,又过了两年才发生的,陆开桓其实并不知道陆博容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就开始养了这些士兵,更不能确定这个时期的陆博容到底敢不敢做这样的事,他也是放手一搏,将这个消息托母妃的人送到谢和韵手上。谢和韵明白他的意思,找督查官连夜写了一封折子,送到宁隽宫,这才有了今日这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