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菲尽(22)
“你刚醒,喝些清淡的吧,这几日光灌药了,病得你瘦了一圈。”
陆开桓慢慢将粥吞下,他实在是没什么气力,于是便倚在枕头上让孟笙喂他,脑海中忽然有一双决绝的眼出现,陆开桓想起郎雨华,心里就带着些愧疚,于是问道:“郎雨华呢,他怎么样了?”
孟笙盛粥的手顿了顿,勺子在瓷碗的底部滑动,瓷器摩擦,发出些刺耳的声音来,他落眼,将一勺粥递到陆开桓嘴边:“先别想这些了,你好好休息养伤吧。”
陆开桓心底咯噔一下,知道事情不大对劲,于是他加重了声音:“郎雨华到底怎么了?”
“说是不大好,右臂伤着了,左脚……左脚脚骨听说是被马踏碎了,大夫已去为他做了接骨,可听说,养得好也会落下跛脚的毛病,若是养不好……”孟笙唇瓣有点发抖,“下半辈子要靠轮椅代步了。”
陆开桓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浑身血液都被冻住似的,他的脸上露出掩饰不住的痛苦,一字一顿道:“是我害了他。”
孟笙低声道:“我原本……就是怕你自责,不想这么早告诉你的……”
“我该知道的,”陆开桓觉得那些粥水都沉在胃里翻腾,一阵阵得难受,“可我实在是不敢随便相信……”
坐在皇位上的那些年,陆开桓实在是不得不小心翼翼。他被这个来之不易的江山弄得疑心重重,揣揣不安,谁也不敢轻信,看谁都似心怀鬼胎,最后落得孤家寡人的下场,身边一个交心人都没有……
“睡吧,”孟笙抚开陆开桓的额发,吻了吻陆他的眉眼,“什么都不要想,好好睡一觉……明日我带你一起去找他。”
不知怎的,陆开桓杂乱的心绪因孟笙的话平静下来,孟笙总是那个能安抚他的人……陆开桓终是闭了眼,在一片黑暗中陷入昏睡。
隔日一早,还不等陆开桓和孟笙两人出门,便有一架御辇,停在了恪王府的门前。
皇帝竟是亲自出宫,来看他的小儿子了。
彼时陆开桓刚被孟笙喂下一碗浓黑的药汤,就见屋门被推开,一群人拥着明黄身影走进来。陆开桓起初还以为自己眼花,再定睛一看,这一大早的,来者竟然是元泰帝,不由也有些怔愣——上辈子,皇帝的脸上,对着他可从来没有这种焦急的神情。
陆开桓挣扎着想起身请安,却被一只手给按住肩膀:“你身上还带着重伤,行礼就免了吧。”
“……多谢父皇。”
“好些了吗?”跟来的随侍将一旁的椅子搬来,皇帝顺势坐了,“召太医瞧过了没?”
“瞧过了,”陆开桓止不住喉咙里的痒意,咳了几声,“不碍事,将养些日子就好了,劳父皇为儿臣这点小伤担忧了。”
皇帝拧了眉头,似有些不悦,半晌才道:“这是什么话,此番朕能平安归来,算来你及时赶来救驾的功劳最大,还伤成这样,再者,朕作为你的父皇,担忧儿子也是人之常情。”
陆开桓被这声讽刺的人之常情给弄笑了,若不是上辈子在突厥有过那样凄惨的经历,他几乎都要信了皇帝的慈悲心肠。
太晚了。
无论是关心,抑或是愧疚,都来的太晚了。
他不再是那个二十岁单纯的陆开桓,也早对元泰帝毫无期待了。
“你笑什么?”
“儿臣是在想……许久未同父皇这样亲近了,”陆开桓的眸子垂落,一番话说得半真半假,“儿臣觉得,这伤受得值得。”
皇帝听了这番话,心里更是泛起一种细细密密的酸痛来,他低头看着陆开桓,苍白消瘦使陆开桓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少见的柔弱,皇帝此刻才想起来,这个儿子今年也不过刚二十岁。他瞧得久了,透过这张脸似乎穿过了几十载的光阴,叫他想起那个明眸善睐的女子。
陆开桓的眉眼,足有七分神似蕙妃。
正是因为蕙妃和定远侯的缘故,他已经刻意忽视这个儿子太久了,久到已经习惯了厌恶陆开桓。
皇帝恍惚想起,明明陆开桓出生的那一年,他抱着那个小小的婴孩,握着孩子软绵绵的拳头时,心底也曾那样柔软过,欢喜过的——那都不是作假的。
“你护驾有功,朕当赏你,”皇帝也说不清心底是什么情绪,是心疼,抑或是愧疚,“说罢,有什么想要的。”
陆开桓在被子下的拳头紧了又紧:“儿臣,确有一个夙愿……”
皇帝挑眉:“嗯?”
“儿臣想请父皇,将母妃从冷宫中接出,”陆开桓咬牙,自己从床上撑起身,跪到皇帝脚边去,“儿臣不求母妃重获荣宠,尊享妃位,但求云蓉宫,夏不热冬不冷,饭菜温热适口……让母妃,安享晚年。”
此话一出,整屋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皇帝面上的神色凝住了,他有些僵硬地望向半开的窗子,有一片枯黄落叶打旋落下,片刻就被萧瑟秋风扫向远方。
原来,她这些年来,过得不好么。
“准。”
那怎么,就是学不会来服个软呢。
第三十三章•来客
陆开桓强行下床跪到皇帝面前,再次撕裂了伤口,大夫折腾了大半夜,总算是止住了血,告诫他半个月内要静养,不能再下床走动了,否则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孟笙气得好几天没理他,并且无论陆开桓怎么说软话,都不允许陆开桓下床。
于是去见郎雨华的日子就一拖再拖,拖了足有半个月。
这半个月里,恪王府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陆开桓护驾有功,皇帝赏了许多东西下来,蕙妃也被一道圣旨从冷宫中恢复了妃位,真心也罢,巴结也好,这恪王府竟一时成了个香饽饽——因为任谁都看得出来,皇帝对恪王多有宠爱之意。
朝中那些老狐狸向来是见风使舵,其中最为殷勤的要数太子旧臣。太子被废后,这群人虽然不再跟随旧主,但也无处可去,若是去了二皇子那里,陆远达又怎么会对他们不存疑心,因此处境一度十分尴尬,但陆开桓复宠,与他们而言就是一个新的希望,新的去处。
来拜访者络绎不绝,陆开桓能挡则挡,实在不得不见的也只好撑起精神来见见,但陆开桓下了命令,带来的东西一件也不收,因此半个月过去,还没有一件宝物塞得进恪王府。
这半个月里,来了两位陆开桓没有料到的客人。
方玉生来得倒是早,为防被人瞧见落下话柄,天都没亮就从侧门悄悄溜进来了。他搜罗来上好的当归等药材交给孟笙,让他煮些药汤给陆开桓补补气血。
陆开桓靠在软枕上,低笑道:“有人管着我,近身看着我呢。我若是起身去迎先生,可是要被骂了,所以还请方先生恕我未曾远迎贵客之罪。”
方玉生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孟笙,孟笙果不其然身子一僵,然后继续低头故作淡定地挑拣着晚上给陆开桓煮汤的食材。
“你这可是艳福不浅呀,怎么还抱怨起来了,难不成是和我炫耀么?”方玉生觉得牙根一阵酸,“我孤家寡人一个,最见不得别人卿卿我我的场景了。”
孟笙被他这声“卿卿我我”说得头埋得更低了,一种暧昧的红色蔓上他的耳根,在玉色的肌肤上尤其明显。
“好了,好了,别拿他打趣,”陆开桓拍了拍方玉生的肩膀,“他不经逗。”
此刻孟笙就算是脸皮再厚,也堪不住两个人在那边聊这些,他刷啦一下站起身,腰间的桃花佩叮当一声与旁边挂着的木牌相撞。
“我去看看药熬好了没。”
接着就是一声重重的关门声。
陆开桓望着尤带震颤的门板,唇角微弯,许久才掩下笑意。
“他走了,说说吧,二皇子那边怎么样?这些天,我估计他要气疯了吧。”
“差不多,影六已经很久没有到酒楼里来了,估摸是那位发着脾气,他分身乏术吧,”方玉生顿了顿,“不过,任是谁苦心筹谋一场,却为他人做铺路石,都会气到吐血吧,可他不知道,这才是刚刚开始。”
“方玉生,”陆开桓突然开口,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恨皇帝吗?”
方玉生面上一怔,随即拎着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
“你恨他,”陆开桓接着道,“只是,事情都是要一步步做的,你再恨也不该在这时候动手,这样莽撞,万一败露了呢?”
“已经败露了,”方玉生抬眼,对上陆开桓的眼,“你不是就已经知道了吗?”
陆开桓一时无言,静默良久,道:“也给我一杯茶吧。”
在醒来后,他第一时间找人查了那刺客的身份,他的人几经周折,又托了吏部尚书谢和韵帮着暗地里查马,终于带回消息来,说这人是当年方翰林的门生,可以说方翰林对他有知遇之恩。
怎么就便生这么巧,寻的死士里竟真有恨极皇帝的……还是说,这一个,根本是另行安排进去的,混在一群刺客中,真正想要了皇帝的命。
陆开桓差人将消息死死压下来,谢和韵也让部下多处奔走,将此人身份抹去,费了不少功夫,总算是瞒过了大理寺那边的人,将这个人也算入那群不知来路的刺客里,最后都成了一笔糊涂账。
需要将此人安排进刺客的队伍中,首先要知晓这个计划的所有细节,因此此事……只能是一个人暗地里做的。
一口将余下的茶饮尽,陆开桓将茶盏放到方玉生手里,那玉杯还带着些余热,透进手心。
“我知道,你恨‘他’轻信奸人,不将事情查清,就将你一家人落罪问斩。我也没有想要辩解的意思,更没有要因为此事责怪你,只是,玉生,我不希望你被仇恨冲昏头脑……你是个聪明人,当知道步步为营、事缓则圆的道理,你忍辱负重活到今天,栉风沐雨四处奔走,不就是想还方大人一个清白,还方家一个公道吗?”
方玉生闭上眼,再睁眼时,眼白却已经裂开道道红丝。
陆开桓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虽低,但字字铿锵:“此事不难,只是天下至尊犯的错,只能由新的统治者纠正,其他人是不能僭越的……我若能登基继位,我向你承诺,第一件事就是为方家翻案。”
一室寂寂。
方玉生单薄的肩膀抖了抖,捏紧玉杯,满目苍凉。
许久,陆开桓才听得一声回应:“……好。”
另一位陆开桓怎么也没有料到的贵客,是何家大小姐。
何茹一直都是那个性子,来得风风火火,大小姐骑着烈马,一路御风急骑,到访恪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