谪宦(132)
就在云卿安动身欲走的刹那间,暗作护用的四卫营禁兵立马现身为他断后,仅下一刻,就与昭王其下纷涌前来阻拦围困他的亲军各不相让地动起手来。
振鸣的响刃交织出一片猩红的密网,对戈之时挥出的犀利凌风似乎能刮穿每一个人的肉肤。
沈沧济被牢牢桎梏着,整个身子都趴伏到了地上,后脑勺被巨力一阵又一阵地重重撞击着,宛如是血浆脑液都要迸出来。
可昭王这回根本就对此顾不上,只用充血欲裂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惶恐得震颤不已跪在他脚边的沈沧济,发出的声音哑得像从钢缝里挤出来的,“沈松昶……被从王府扔出去喂野狗的那杂种,跟你关系不浅呵哈哈哈!”
云卿安竟然就这么闲庭信步般地借机离开。他在转过身时,恰好露出那端平于身前、袖口以上的手部,指间又一戒环玉影就随着他的举止有意无意地在人前掠过。
司马厝同样果断,所令只有一个字:杀。
可他必须要将对方围拦住,不然这片江山都要易了主,以昭王那更为凶狠深沉的德性,既然在藩地都能做出这么多恶劣的事情,若真夺了大权,恐怕比之元璟帝也不遑多让。
京都皇城那高大而又巍峨的观感快要在众人眼前荡然不复,而当薛迈抽出手中的宝剑下了命令时,惟念的是前途。早已准备好的器械被用以发动冲击,同时士兵们锋利的刀刃齐刷刷地如同收割般砍下,沉重的铁索和木桥不断发出噗通的重声跌入水中,并被外城河湍急的流水瞬间卷走。
司马厝赶至时,所见便是这样的一幕,在那欲摧摇坠的城门间隔之处,黑压压的铁甲泛出冷光。
“毕竟是王府私事,外人不便留守以观,恕本印冒昧,先行告辞。至于不实之物,就没必要再加以细究,殿下若不介意,欲做何用也都无妨。”
其年纪甚轻却仿佛是已经天选,带来的压迫感像是烈日之下新凿而出最为张狂无忌的嚣火,迎风升腾而上之时势不可挡,足以肆意燎原。
闻言,昭王脑中顿时空白了一瞬,一股说不上是怨愤还是悲切的情绪席卷上来,竟一下子就将他的愤怒掩盖住了大半,他提剑到了半空,欲当即将沈沧济杀死并碎尸万段的动作戛然停住。
被夺去风华潋滟,柔情同剑骨尽销,睹物思人亦如空,余下是无边的痛惋,愿倾极珍视的,愿尽能爱护的,却被恶待至此。他甚至会想到,假若沈沧济但凡对泠剑姬有一点点的怜惜,他可能都会在心里好受一些,可凭什么是这样?
再多的言语在这时能够从他李延晁口中喃喃而出的,却只有钝得不成声调的四个字,“她怎么就……”····陈旧涩苦,染上新酌的清茶,混淬出的是桑色血痂。
“王爷息怒,当以大局为重,断不应在此乱了分寸啊,犯事者可留后处置,还请三思!”有人不得已,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劝说道。
一来,其在当下侧视而来的百官面前这般毫不顾忌地失态,恐人心散尽。二来,谋业尚未成,便与属下幕僚关系破裂而相争相残,这会造成何其严重的后果?经这一事,清名受损且不说,昭王将来又如何再去相信其下贤才,后者又如何再敢为他效力卖命。对近远之境都是一次极重的打击,诛心撼立,不可谓不毒辣。
这轻轻地一推居然能起了这么大的反应和效果,云卿安也属实是没有料到,反正是稳赚不赔,还恰巧给了他从昭王跟前脱身之机。
内情因祁放于先前主动地不吝告知,这样的身世被揭开却只有云淡风轻,横竖都在王府里以“杂种”的身份不尴不尬地待了这么久,是否真的这般毫不在乎又是另一回事了。
至于裂冰玉戒,本来就是他的,觉异时为确保万无一失而做替换暗藏,今连同那方作掩盖用的绢帕一起被从太宁传了回来,自然也该是在他的手上,真的假不了。
只是,动荡持续未平,昏沉沉的天际偶有闪电划过却未起磅礴大雨,连声泪俱下的机会也半点都无,底下奢靡绮丽的殿景就像是在昨夜短暂停留的一场空梦。
眼前这条长长宫道上弥漫的沉闷气息仍然分毫不减,地面未免也太干净了一些,净得空洞诡异像是许久都未有人过经。终于,在其上现出了许多匆忙凌乱的黑色身影,被折断的箭矢掉落而下,如同在为一张泛白人脸上添加了模糊不清的五官。
随着污血洒下,沙哑的痛呼声持续不到片刻便彻底消失,在打斗中丧命的人露出都一样难看的嘴脸。四卫营的禁兵也越来越少,可以相协的厂番大多数都被调到了宫外去,在这种局势下根本就占不到上风,聂延川仍是维持着全神戒备,领着手下人护送云卿安离开。
可是能去哪里?在这宫里有哪一处地方是绝对安全的,究竟被昭王掌控了多少?这本就是不死不休,你存我亡的对弈,断没有对敌人留情手软的道理。现下能有喘一口气的机会,不过是因为昭王还没对此完全反应过来,一旦他加派人手前来追击,落到其手上必定是凶多吉少。
“我等死不足惜,保护掌印先撤!”
“掌印您怎么样?可是因为病情的缘故?属下搀着您走……”
云卿安在昏暗中费力地抬起眼,只觉难控意识的迷乱,这突发状况使他面色已然是如纸般苍白一片,竟似乎是连思考这种麻木失感的异样从何而来都变得格外费劲,却能肯定这与病情毫无关系。
他在身边人的层层围护当中将目光落到一个方向,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说:“本印无碍,送我过去。”
暖阁空凉,他要去到那里温一盏小火,安一处小休,等司马回来。
“掌印放心,定依言办妥。”聂延川会意,尽管神情冷肃,然还是迅速地一咬牙应下道,将云卿安托付给周围人后便握紧了他手中仍在淌着血的绣春刀,反身而去准备继续应敌。
厮杀声如影随形,身边的人呼吸声像是在往下坠着石头,唯有刀光照着暗路,每走一步都极为沉重吃力,可云卿安完全不敢停下来,也断不会再往回看。
此刻做下这个选择,或许不是最明智的,但却是他现下最想要做到的。理智告诉他应该找一个最为隐秘的不可见人的地方,是死是活都看天命了,可他想任性一回。
再多的权势滔天,再多的阴谋诡计,都不敌一回共剪窗烛,他只是在大厦将倾之时,妄图有一个厮守之处,哪怕是纷繁中的简陋。
待事了,终可安。
他终于在唇边扯出一抹勉强可称为上扬的弧度,脚下却是在这时被不轻不重地绊住了,失重之时,他的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前倾了一下,多亏了旁侧的一位眼疾手快小太监把他给扶住了。
“看着还有些距离,路不好走,掌印累了,可要先行歇一歇?”
宫里的暗道永远都是四通八岔的,一条接着一条仿佛走不到头,但云卿安对此认得真切,是快要到地方了。故而他摇了摇头,将手从身边搀扶的小太监那里移出来,继续往前提着步子。
饶是这并不算远的一段路,走得却并不踏实。然而身后的脚步声亦步亦趋,像是散步一般轻松,又近得仿佛下一秒就要贴到他的背上。
越来越轻,也渐渐没有了初时的纷乱,不再是人多之象。
云卿安倏地停了脚,却也没有回头瞧身后的那人,凝声问:“岑衍被你们弄去了哪里?”
似是颇有些意外般的,答复并没有立刻响起,因而周边静默了一瞬,却没有再给漏去的残风留下回旋的余地。
“掌印何出此言?难道不是应该先问一问,您接下来会被怎样处置,竟还有闲工夫去关照别人。”那小太监缓缓走到云卿安面前,挂着的假笑显得非常油滑,眯起来细长的眼睛却像是利爪,他接着道,“说起来,掌印也该记得我才是。奴婢是兼管后宫膳食的阿甫,本是要被您下令给处死了的,可还有印象?”
云卿安对他稍加打量,同样用着极为随和的口吻道:“本印确实记得,虽说像你这样居心不善、被外势收买作刺的小人死一个是一个,不足为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