谪宦(127)
司马厝语气平淡地说:“今时不同于往日,无怪得有的是人说摊上了什么样的时势,也就落得了什么样的命。”
“他们这是打定主意要对诬告一事避而不谈,轻飘揭掉,不过也是,收赎或者发配驻军为奴的代价不好承担。”司马厝说,“张从顺果真是要废了。”
云卿安转眼看向他时,清浅含笑,竟似画卷陡然鲜活过来了般,道:“问出什么来了?”
司马厝眸光微动,令贺凛继续审问,并唤时泾过来对着那人的口型尽数加以记录下来,容后细观。
他随即转身,提步入了里苑。
口风严紧难探,借着久虔先前所留嘱才勉强寻了些门道,解开暗语转译出来也需要一点时间。
值日光微醺,棠梅微掩住了一角屋檐,横枝又斜斜地倾盖在墙外,而散瓣落到回廊下,在一人发上打着旋,远远看着就像是一副淡雅的水墨画。
“为之夫人,与有荣焉。”
司马厝行到他身侧,将梅枝递过去,道:“难说,我让时泾都先记着,等下你看看能不能找出点有用的讯息。”
阀阅即是唯有靠铁与血才能换来的荣耀,武侍出身之人,有大半辈子都是为了这个玩命。虽借着祖上的光,张从顺摸爬滚打了多少年才爬到这个位置,其中有多么的不容易,恐怕也就只他自己清楚,重重跌下却是轻而易举。
云卿安笑凝着他,目光里似乎带了几分促狭,道:“总兵说的是。”
闻言,云卿安抬手在司马厝的腰侧刮了刮,仰脸正视着他,说:“你也这么认为?”
无论如何都是两方交涉相妥协得来的,到了这般地步,也不见得谁就真的能得什么好。
云卿安沉吟少顷,说:“可这也未免太可惜了些。他好歹也是士阀出身,无论是立功还是犯罪,都要被移送文书记档,好好的阀阅上有了这样的污点,不说用来兴耀门楣、光宗耀祖,就连往功拿不拿得出手都成了问题,今后张从顺就是对此藏着掖着也再不能安稳。”
“就因着这彰优显贵的,人逢也都不吝啬于给点薄面,就算犯事也哪有那么容易倒?不然当年我爹也没那气焰,也没我敢在全京都的横……”司马厝说着话语戛然一顿,他忙侧过脸去瞧身边的云卿安。
“你说的没错,确是如此。无论是何种势力的一再膨胀,都必然引起权者的警惕和打压。”司马厝定了定神,道,“因此便有了以嘉先圣之道,宣招四方之士为名,论文德行褒。彼时的颜道为,说出的一席话可不比真刀真枪的份量低。只是真真正正的有才文士又能有几个?大多是靠广结朋党以及相互吹嘘造就出来的假清高,又恰恰是为了功利和官位。”
矛盾就此而出,各看不顺。
云卿安轻蹙了眉,道:“若是没有了尚武的优处,又该如何保证自身地位的长盛不衰?当名头成了虚衔,锦绣荣华或就一夕间成了云烟,无远忧则近患加。”
司马厝说:“遇战则无暇分顾其他,就像我爹,都还来不及考虑到那一步就先行归了西,马革裹尸一了百了,不管怎样他也算得上是省了不少周折绸缪的麻烦。”
云卿安抬眸,道:“可你父亲和你,都是个例外。”
无论所选通途为何,都相差无多。起点为对自身能耐和本事的掂量,终点为对利益得失的考量,而能坦然无畏地走上去,哪怕是中道失足一无所有,也都洒脱不计。这从来就不是他们为了自己所走上的路,眼前是风沙弥漫,只有擦亮刀枪寒光才能堪堪映照出遥远的身后,那里是一片太平与安康。
司马厝不知是何滋味地低笑了声,对此未置可否。
云卿安眸光微凝,道:“折戟沉沙,故引反思。积极出仕有利有弊,可得尊表,但谁明面上跟政权捆得越紧,覆灭得或许也就越快,而想要更进一步,会是场不小的赌局。”
司马厝说:“狡兔尚且有三窟,更何况是人。分势落注,或总有一支可保无虞,不至于全盘皆输。”
“这样一来,暂避风头以免提前惹祸上身,倒是显得高明许多。”云卿安似有所思,慢条斯理道,“我若是没有记错,薛屿阔的伤退可是正赶上了巧时。”
加征大将军得爵后却很长一段时间再难高进,随后虽处高位却实权大减的,薛迈?而当年的土司之乱是他亲自领军前往平定的,与云卿安还存了这一层的关联。
司马厝蓦地直起身,心下一沉。····静寂未久,廊上斜枝被风吹得轻轻偏了下,露出的,不知是日籁或阴影。虎皮鹦鹉仍在上边搔首弄姿,却让人只想移过眼去。
云卿安敛去了脸上些许复杂的神色,从司马厝后背伸手环抱上他的腰,用尽可能平和的语气道:“所言不为私怨,也并非空穴来风。”
“卿安,你想说什么?”
“对于钩镰刀,总兵断不会陌生。”云卿安回忆着道,“薛小公爷曾领我去的那处京外曲亭水榭,小厮忙碌收拾的武器当中赫然有之,新用而非空置,扩充武备的痕迹可窥。这本不算什么罪事,却都被有意地隐瞒了下来,我能偶得发现也是意外。”
司马厝自是明晓。
在作战尤其是对付水匪、海盗中经常都会用到钩镰刀,以结阵作战,钩割匪贼的四肢和首级最为合适,杀伤之力可见,屡试不爽。
说是剿匪,但这样做的用途可不止单纯为民除害而收拢人心这点,于麾下战力军备都是一次次实打实的磨练与提升。若真的身退,薛迈又如何会做出这样的举动?很难不让人怀疑其为韬光养晦,而又藏下了何种目的,在隐隐筹划着何事?
“况且,以他与张从顺那素来的亲厚关系,他何至于在此案一反常态,袖手旁观也就罢了,却还要出面落井下石地加踩上一脚。”云卿安讥讽道,“对于相扶提携的旧部可以是惺惺相惜,但也可以是冷刀相向,这些情分或许在他的眼里,也不过是些有害有毒的小仁小爱而已,微不足道。”
司马厝没有吭声,也知云卿安所说的都是事实,却更平添纠结。
他被拥得越紧,直至颈后传来温凉之感,又听见云卿安柔声道:“我知道你在顾忌着什么,不用急于下定论,我总是在等你的。”
无论什么情况,都愿共同面对。
突如其来的脚步声率先打破僵局。时泾急冲冲跑过来时,猛地意识到不对想要及时刹住,转身往回退,却听司马厝的一声冷喝“过来”,他忙又硬着头皮上前去。
司马厝没跟时泾多废话,只让他把文纸呈过去给云卿安过目。
云卿安抬手接过先行略阅,看着其上的一个名字,不大确定地道:“徐聿?”
时泾认真应道:“的确是他。此人便为舫陵的其中一位渡人,但是他接触这个的时间不长,所知的东西应该不多,一旦联系有了异常,他们的接头地点、地道入口也都会随之改变,但也总归是有了些许线索,或可就此加以追踪。”
“那便以逮捕东厂叛徒的由头搜查下去,活要见人,死要毁尸。他们这回的动静闹得不小却极为谨慎,但恐怕不是要杀人那么简单。想必昭王已经下了很重的命令,这便坐不住了么?”云卿安自嘲一笑,越看下去神情却又严肃了几分,冷声说,“总兵,借你的人予我一用。”
敏锐地觉察到不寻常的意味,司马厝二话不说地应下,吩咐说:“时泾,把贺凛他们全部都叫过来。”
候时沉凝,将近暮的那一刹阳晖恰好是最刺目的,像是近于枯萎的璀璨,抬头却能见除尽云雾的阴翳,横陈在宫城内外,吞吐了不知几何。
待至,云卿安用沉静如古井的目光扫视众人一圈,尽管谁也不知要发生什么,但都感受得到一场临渊的压抑,就宛如乌云后翻滚的雨珠随时都有可能倾盆砸下。留以交待布置的时间不多了,对于一场终要收尾的权力博弈,云掌印显然最有发言权。
“贺凛,去将京营底下所有剩余的卫队都秘密调集于一处,盔甲加身,刀剑配齐,随时待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