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羁(62)
朱棣见他不肯走,道:“苗春,又不是你吃了月中散,你总管他作甚。”
苗春恭敬道:“句大人到底是指挥使,府衙没他管事,有点麻烦。”
朱棣轻描淡写道:“朕以为你一直想当指挥使呢。”
苗春悄悄抬眼,那小太监还在喋喋不休念书,朱棣却完全没听,锐利的眼神直射过来。苗春感到一种无形压力,有点喘不过气了。
要是句羊会怎么答这句话?句羊胜在诚实、诚恳,会不会应下,说自己就是要当指挥使?苗春拿不准主意,又没法不答话,冷汗涔涔流下额头。
僵持一页书时间,朱棣嗤笑一声,对那小太监道:“朕没听清,重念。”
苗春正松了口气,朱棣道:“这才第三天,朕的指挥使,不至于受不住罢。”
苗春斟酌道:“句大人身上有伤。”
朱棣笑道:“苗大人,你在替他求情么?”
苗春吓了一跳,连连地磕头道:“属下绝无此意!”
朱棣哈哈大笑,捧腹道:“开个玩笑而已,怎么把你吓成这样?继续讲你的。”
苗春缓了缓,才道:“句大人八月底受了杖刑,这月初又补了二百杖,伤口一直未好。况且……”
朱棣道:“倒是朕考虑不周,况且什么?”
苗春接道:“陛下仁厚宽和,没有用过月中散。这药一旦发作,全身剧痛异常。虽说是五天之内能解,但少有人能撑过第四天的。”
朱棣道:“听着你很了解似的。”苗春拜道:“片雪卫存有卷宗,之前药性发作的近侍,到第四天都已神志癫狂,畏罚自戕了。”
朱棣微微动容,道:“不是还有一天么?”
苗春犹豫一会,朱棣道:“说。”
苗春说道:“第一天早些的时候,指挥使还弄些公文之类,到下午就看不进了。”
朱棣笑吟吟道:“那他有没有问起朕?何时给他送解药来,之类的。”
苗春壮着胆子,如实说:“没有。”
朱棣失望道:“那算啥,不对朕抱希望了?”
苗春揣度着朱棣神色,小心道:“指挥使是信任陛下,晓得陛下一定会送解药来,所以不问。”
半晌没听见朱棣发话,苗春觉得自己说错了,将要告罪,朱棣却长长叹了一声,道:“继续讲。”
苗春于是道:“第二天,就是昨天,指挥使估计是忍不住了,锁在房里,一直在呻吟。晚些时候基本是在惨叫,属下觉得扰乱军心,所以斗胆要过解药。”朱棣道:“今天呢?”
苗春迟疑道:“本来今天和昨天大差不差,属下不该来打搅陛下,但到了傍晚,指挥使反而没声音了,一直静到现在。望陛下明察。”
朱棣霍然站起来,那小太监吓了一跳,随即反应过来,结结巴巴地继续念。朱棣冷道:“住嘴。”小太监立马噤声。朱棣从手边拾起一个瓶子,穿了鞋袜,对苗春道:“走罢。”
苗春心道:“陛下把解药放得这么近,简直是时刻等人来求他。”嘴上关切道:“陛下差人去就好,不必亲自跑一趟。”朱棣不答他话,已经叫人备车,驶出皇城,来到万岁山脚。
无事的片雪卫听见动静,都在院里跪迎。苗春跟在朱棣身后,进了大门,架上白鹰很是兴奋,对朱棣“啾啾”叫了几声。
朱棣径直往后走,来到句羊住处,大门紧紧锁着。苗春心想:“谁也不晓得里面是怎生光景,要是句羊发起狂来,打伤陛下,我是没处说理去。”拦下朱棣,说道:“陛下,且容属下听听。”
朱棣也明白这点,让开位置,苗春附到门上,屏息凝神,听了几息时间,不禁皱起眉头。句羊就算没精力叫,总归是要呼吸的,但屋子里面静若死水,一丝呼吸的声音都听不见。除非是句羊真的狂性大发,运起隐匿功法,躲在门后埋伏他们两个。
朱棣见他久久没有反应,也凑过来要听。苗春道:“陛下当心,属下先把门破开。”
朱棣冷笑道:“他还敢对朕动手不成?”
苗春站到前面,护住朱棣,说道:“指挥使这会不一定认得清人呢。”
他拔出腰刀,伸进门缝探了探,没刺中甚么东西。苗春手心运力,用刀刃将门闩震断了,飞起一脚,踢开木门,飞快把朱棣拉到旁边。
房门已经洞开,里面仍旧静悄悄、黑漆漆的。句羊没想杀他们。苗春心下稍宽,躬身道:“陛下,没事了。”
朱棣朝外叫道:“掌灯!”立刻有个片雪卫举蜡烛过来。朱棣接了烛台,把他挥退了,一步步走进房间。
句羊的卧室极尽简单,只有一张床、一个放衣物的大立柜、一个放书的木橱,到处收拾得整齐干净,唯独床上被褥团在一起,显得格格不入。
苗春仍有忌惮之心,道:“陛下在此少歇,属下去看他。”
朱棣点点头,举起蜡烛,照见句羊的书橱。大概是念了一年书的缘故,橱子中层摆了不少应试的东西。朱子《集注》《本义》,陈潞《集说》,还有厚厚一叠近年时文全编,可见有认真在学。上面一层则是旧书,大多是武功心法之类小册子,只有《三》《百》《千》这三本启蒙童书夹在其中。
朱棣伸手取下《千字文》,书页一松,两张纸片翩翩飞落。他捡起来拿在手里,是两张“人”字形纸雁,一新一旧,都收藏得很好,无有折痕。朱棣心底一软,把书、雁都重新放好。
正当他感慨之际,背后苗春突然叫了一声。朱棣转过去道:“怎么了?”
苗春面无血色,抖开床上的被褥,说:“句指挥使不在这里。”
朱棣定睛一看,这床薄被几乎被撕成布条,棉絮和很多扯落的发丝到处飘散。句羊对各种用具总是很爱惜,若能忍受,一定不会把自己被褥糟蹋成这样。朱棣叹了口气,说道:“朕应该知道他在哪里。”
苗春投来疑问的神色,朱棣道:“你出去罢。”
苗春道:“陛下,这太危险。”
朱棣哂道:“发生甚么事,我自会叫你。出去,给你们句大人留点秘密。”
苗春只得出去,顺道把房门带上了。朱棣独自留在房中,举着蜡烛,打量屋里衣柜。
二十来年前,句羊初被选做近卫,每天练功极为严苛。他年纪小,喜欢掉眼泪,一哭就容易挨骂挨打。句羊于是学会躲进衣柜哭。
换做别人这么执拗,是要被丢出王府,当不成近卫的。但他是燕王亲自捡回的孩子,练武方面又实在有天分,因此有特殊优待。甚而有时候哭到睡着,是朱棣把他从衣柜里抱出来,旁人也不敢置喙。
想到此地,朱棣放柔动作,把手伸向柜门。
苗春站在廊下,等了一炷香时间,屋里偏生没有动静,也不喊他进去。朱棣看见句羊,不论是死是活,是醒是昏,总该说几句话或者传太医才对。苗春心想:“难不成是陛下被制住了,喊不了我?”
苗春壮起胆子,敲门道:“陛下?”
过了良久,朱棣压抑怒火的声音传出来,说:“进来吧。”
苗春进屋一看,朱棣好端端站在房内。
蜡烛烧得太久,蜡油已经溢出烛台,流到朱棣手上,朱棣却浑然不觉似的,一味盯着句羊的衣柜。苗春道:“指挥使呢?”
朱棣不答。苗春走上前,只见衣柜大敞,柜底仿佛野兽做窝,堆了另一床棉被,同样扯得稀烂。他羡慕的那把御赐腰刀“赤心会合”,倚在衣柜里面。而衣柜后面的木板,连带木板之后的墙壁,被利刃削出一个大洞,能容男子钻过,直通院子。
句羊放衣柜这面墙,外边贴近万岁山,没有人会经过,所以也无人发现墙壁破洞。看这阵仗,句羊是从这里逃了。
苗春双膝一软,请罪道:“都怪属下看护不力。”朱棣摇摇头,叫他起来,又说:“不怪你。”
苗春猜不透圣上想法,问道:“要去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