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羁(101)
第75章 赤心会合
苗春一把火烧了棋盘街,虽然杀了三就黎,大挫武林盟,但也烧死压死十多百姓,伤者不计其数。朱棣闻讯大怒,当即把苗春、张俞二人关了禁闭。
张俞是听命行事,关了三天也就放出来了。苗春则一直关到现在,已经十天有余。
他回来时身受重伤,右臂断了,右眼瞎了,还零零散散中了一些毒。伤口只得简单处理,又涂了一点解毒药水,不叫他毒死或者流血而死。
句羊心想:“也没有必要骗他。”把一坛酒放到他面前,答道:“圣上叫我来看看你的伤,没说什么时候出去。”
看来陛下气得不轻,是动真火了。但他叫句羊来看,代表他也在渐渐消气。苗春心下稍舒,独眼看向酒坛,道:“句大人真好,还给我带酒。”
句羊说:“是你床底下藏的。”苗春断臂往酒坛方向伸了伸,意思是他开不了:“句大人,行行好,帮我弄开。”
句羊拍开坛口,端到苗春嘴边,给他抿了一小口。苗春喟叹道:“还是黄酒好喝,要是热的就更好了。”
句羊便把油灯取来,架在坛底慢慢地烤。好半天酒煮热了,坛口飘出一道云雾,苗春说:“给我喝一口。”句羊又把酒坛端给他喝。
苗春意犹未尽似的,咂咂嘴,说:“句大人,你怎对我这么好?”过会儿又问:“你不喝么?”句羊一概不答。
直到酒坛见底,句羊才道:“喝完了吧,我看看伤。”
句羊凑近来看,两片薄唇紧紧抿在一起,目若点漆,难辨情绪。苗春右边眼睛瞎了,视野受限,只感觉到脸颊凉凉的,句羊的手指如同羽毛,一碰一碰,点在伤口上,完全不疼。
苗春心想:“这个人。”笑道:“句大人,三就黎救你一命,算不算和你有交情?我杀了他,结果你还要给我治伤。”
句羊淡淡道:“是圣上吩咐的。”
给他脸颊上完药,句羊蹲下来,解开苗春上衣,着手包扎他的断臂。苗春靠在墙上,看见句羊低垂的睫毛,恶念陡生,又道:“那个女人呢,死了没有?”
句羊说:“死了。”
苗春连问两遍,都没能激怒他,颇是自讨没趣。
手臂也包好了,苗春冷道:“句羊,别看我现在这样。官家只是一时生气而已。等我出去,很快就能赢过你。”
句羊道:“我从来没有想要和你比。”
苗春嘲道:“是了,你根本看不上我。”
句羊终于抬头看他一眼:“做指挥使有什么好处?每月少睡几天觉,俸禄也不比别人多。”
苗春恼了:“句大人从小就是人上人,不会懂的!”
句羊说:“就是心魔。”苗春冷冷不答。句羊又说:“伴君如伴虎。”
苗春暗暗记住这句话,届时可以拿来参句羊一本。句羊见他油盐不进,也不再劝了,叹了一口气,说:“背上也有伤吧,转过来。”
苗春依言转身,露出后背。一根凉凉的手指点在他背心,句羊轻轻笑了一声。苗春心脏砰砰直跳,警觉道:“你笑什么?”
句羊在他背上伤口划了一圈,说:“你是一点没发现么?”
苗春道:“是武林盟那个女人,拿发钗扎的,怎么了。”句羊道:“没感觉?”苗春回忆道:“这几天是有点痒。”
句羊道:“这是蛛王蛊,只不过还没炼完,还是一颗蜘蛛卵。”
苗春道:“有什么用?”
句羊道:“现在没什么用,但等它长成了,钻进经脉,你就活活痛死了。”
句羊说得轻描淡写,其实苗春背上伤口已经很可怖。脊背中央有个红色小孔,周围变成青黑,肿起油光发亮、几近破裂的鼓包。透过小孔,隐约可见皮肤底下的蜘蛛。它时不时蠕动一下,尤其句羊手指贴近时,它感受到热度,动得更厉害。苗春却一无所觉,静静对墙坐着。
句羊取了一把小刀,在火上烧烫,又拿一个小瓷药瓶,把里面药丸倒空了,同样烧到烫手。他用刀在鼓包上划了一个口子,眼疾手快,把药瓶按在上面。
苗春登时叫起来。句羊道:“太烫了?”
苗春冷汗涔涔流下,道:“疼、疼……”但他在句羊跟前要面子,哼了几声,咬牙忍着。
等到瓷瓶转凉,句羊用力一扯,把瓶子从苗春皮肤扯下来。只听“啵”一声,从伤口里吸出半瓶黑色脓血,背上肿包消下去了,里面那只幼蛛仍牢牢抓住皮肉不放。苗春气声道:“出来没有?”
句羊道:“稍等。”抽出赤心会合,烧热了,刀尖一转,把苗春背上那块肉削了下来。
幼蛛掉到地上,句羊拿个干净瓶子装好,收进内袋。
苗春只觉浑身一轻,又问:“出来了吗?”
句羊道:“没事了。”给他涂好药膏。
苗春不由想起刚进片雪卫的时候,句羊也是这么照拂他们。去年除夕句羊自己跑去值夜,还请大家吃了一顿饺子。不晓得今年有没有吃饺子,反正他自己关在地牢,是什么都没吃到。
想到这里,苗春转回来,低声道:“多谢句大人。”句羊“嗯”了一声,正要收刀,苗春道:“你问我为什么想做指挥使,因为我喜欢你这把刀。”
句羊手腕一转,说:“赤心会合?”他看向苗春的断臂,眼神好像含着若有若无的怜悯。
刀光照得苗春眼睛都花了。苗春发狠道:“你要说,我断了右手,不能使刀了,对吧。但我左手也能练刀法。”
句羊道:“你知不知道,赤心会合为何叫这个名字?”
苗春只道:“名字么,不是随便取吗?”
句羊微微一笑,没有回答,转而问:“那你知不知道,圣上为什么要关你?”
苗春道:“那天有人看到我了,犯了片雪卫规矩。”
句羊道:“要是因为片雪卫的规矩,应该是我罚你,不是圣上罚你。”
苗春想不到了,问道:“为什么?”
句羊道:“因为你滥杀无辜。”
苗春不屑道:“但我杀了三就黎。圣上哪里是那么心慈手软的人,在意那几个草民。”
句羊问:“来宫里刺杀的人,是以前多,还是现在多?”
苗春答道:“以前多,后来少了,直到迁都又多一点。”
句羊点点头,说:“圣上是靖难称帝的,起初不服的人多,所以刺客多。后来渐渐能服众,刺客就少。你滥杀这么多百姓,等同自作主张,给圣上树敌了。”苗春笑笑,满不在乎。
句羊起身站在他跟前,手抚赤心会合,悠然道:“我小时候,圣上给我讲过徐福的故事。传说始皇帝派徐福出海,找长生不死仙药。始皇帝留在岸上,等来等去,怎么也等不到徐福带药回来。”
苗春仍然笑道:“啊,可是和你有啥干系呢?”
句羊说:“赤心会合的名字是我起的。赤心无伪曰丹,当初圣上赐我这把刀,我想,这就当是我回报圣上的不死仙丹了。这是守卫圣上性命的刀。”
他把刀身一转,横在苗春眼前,又说:“我拿赤心会合,做的事情是为圣上,为了大明,你呢,苗春,你是为什么?”
刀身如水如镜,明晃晃照见苗春面容。从棋盘街回来以后,苗春还是第一次看清自己的脸。右眼用白布缠上了,但脓水冒出来,总是染脏白布。脸颊坑坑洼洼,像树皮,像腐竹。漂亮的脸破相了,他自身带有的阴狠气质不减反增,变成活脱脱一只公夜叉。
句羊说道:“要我看的话,你不该拿赤心会合,也不该做片雪卫。”手腕翻转,干脆利落,把苗春拷在墙上的左手也削了下来。
苗春长声惨叫,上半身自由了,拼命往墙角靠,想离句羊远一点。句羊静静等他叫完,举刀指向他右腿。苗春涕泗横流,又惊又怕,迭声道:“不可能,句大人,你刚刚给我带酒喝,还给我上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