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无咎(44)
“许焕”、“许昌”,“水火无情”,这些字眼在旁人看来或许只是斟酌起名,可任何一任江都县令都能一眼看出,这分明说的是二十年前旧事!圣人的意思很明确,江都一案“须再斟酌”,而且时间紧迫,必须尽快查实复命。
与这份批示一同到来的,还有左峻暴病身亡的消息。此前樊锵听闻江都新任县令李镜上京为民请命,竟得圣人召见、拨乱反正,原本十分欣慰;看到这份朱批他不禁震惊愤怒,原来圣人对李镜所查案情并不认同,却不知何故不能言明,竟在赐名的朱批里语带双关、加以暗示。左峻原本是唯一还在世的当事之人,在这当口儿离奇暴毙,樊锵一想便知其中必有蹊跷,因而更加不敢怠慢,当即便带人乘军马南下,昼夜不歇赶来江都质问李镜。
“当年之事真相究竟如何?你说左峻是代人受过、并非有意抛弃乡民,除他一家之言外,有何凭据?”樊锵声如洪钟,神色颇具威严。
李镜却顾不上回应,兀自双眼盯着奏本,脸上血色渐渐消褪。突然,他两手一松,奏本直直落地。樊锵起身指着他要骂,却见他跑到桌案前,在一沓沓案卷纸张中呼啦乱翻,嘴里嘟囔着:“不是,不是,不一样,不一样……”
李镜不知从哪里抽出一张毛边稿纸,旋即仓皇扑倒在地,拿起奏本两相对照。那是李棋抄写的一篇经文,“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
“水”字与“不”字,与奏本朱批中的形神皆具,一模一样。
第52章 见此物如见小王
李镜跪在地上来回看那两份字迹,直看得汗毛倒竖,抖如筛糠。
“这是,这是门下省抄来的?”他颤声探问。
樊锵横眉竖目,没好气道:“你胡说什么?南衙批示怎敢用朱笔?自然是圣人口谕、内侍省阉人代书!”
“阉人”二字,好似晴天霹雳,击碎李镜最后一丝幻想与指望。两份文书从手中滑落,他双手撑地,泪水如串珠滚落,一颗颗打在毛边纸上,将早已干透的墨迹一朵朵晕开。
“堂堂七尺男儿,哭哭啼啼成何体统!淮南伯李赟怎会养出你这不成器的东西!”樊锵只当他是为左峻的死悲泣,粗声训斥道,“人说你攀附靖王不成,又转投吴郡王门下,怎么,原来姓左的才是你背后靠山?”
李镜听见“靖王”二字,仇恨迅即染红了双眼,咬牙切齿道:“靖王!是靖王哄骗梁王炸毁堤坝、以江都县泄洪!是他害死左阁老!是他害我棋儿……”
樊锵闻言倒抽一口冷气,转眼思索片刻后,揪过李镜衣领:“小子,你可想好了!若有半句虚言,休怪老夫这口宝剑不通人性!”
李镜只恨自己没能尽早揭穿靖王真面目,竟还大意将棋儿送入龙潭虎穴。激愤之下,他便将与吴郡王对质后得出的真相和盘托出。
樊锵嗐声叹道:“这些年靖王迟迟不能入主东宫,足见圣人早已知情、对他心存芥蒂。如今左峻死得蹊跷,圣人却不能公开查察此事,竟费此周章暗中提示老夫,只怕是靖王等不及了,宫中已生变故!”
李镜却想,这份朱批究竟是圣人授意,还是李棋私心向外报信,眼下并不能确定。可李棋受此酷刑、被困宫中,必须尽快救他出来,立即、马上,一刻也不能等!
樊锵一拍大腿,大义凛然道:“食君之禄,岂能不为君赴死?我汝南樊氏世代忠烈,见不得那无父无君、大逆不道的小人!李镜,你若是条血性汉子,便随我回豫州,咱们整肃人马,上京救驾去也!”
“樊将军高义,下官愿为您马前卒!”李镜抱拳附和道,“不过如今京中情势如何尚不明晰,贸然起兵,恐落下把柄,遭歹人算计,须得谨慎从事。圣人批示要您‘速复’,不如您先回复,好令他老人家安心。”
樊锵捻须点头:“圣人问我孙儿‘父母的八字’,如何能不令三省那班文蠹走狗察觉,却使圣人看出老夫已知实情?”
李镜道:“圣人以江都旧事示下,显然就是想让您来找下官。不如这样,您回禀时报上吴郡王与下官的生辰八字,刚好我二人年纪与令郎令媳相仿,不引人注目。圣人自然记得吴郡王生辰,吏部名册里也有下官的生平记录,圣人一看,便知您已与下官顺利汇合。”他心里想的是,无论这批示圣人是否知情,棋儿总记得他的生日,一看这回复,便知他已收到消息。
樊锵抬眼打量李镜,态度缓和了许多,正看着他写下吴郡王与他二人的生辰,忽听守门军汉惊呼:“是谁?!”
樊锵与李镜对视一眼,拉开门冲了出去。手下禀报:“将军,方才檐上似有人影闪过!”樊锵抬手道:“莫追,怕是调虎离山之计。”又转向李镜:“看来你已被人盯上。老夫此行人手有限,不宜久留。你可有稳妥去处?”
李镜一心解救李棋,眼下除了那人,哪有别的帮手?于是沉声道:“烦请樊将军将下官送至吴郡王府。”
樊锵虎眼一斜,想了想,点头回了句“也好”,便吩咐手下备马套车,连夜出发。
一日后的深夜,一行人敲开吴郡王府大门。李镜向吴郡王李炎引介樊锵,三人各自叙了礼,李炎恭敬将二人引入内堂,亲手反锁了房门。
樊锵为人磊落,一路听李镜讲述李炎其人,认为无谓在他面前遮掩,便将那份朱批的奏本拿出,与李炎参详。李炎听二人说靖王已按捺不住对左阁老下手,甚至可能已将圣人禁闭宫中,义愤之余,却始终有所保留,不肯松口。
“樊将军忠勇之心实令小王感动,可江都一案已有定论,镜哥与小王也曾多番求索,始终查不到真凭实据,无法指认靖王。况且靖王长居京中,满朝文武多半与他交好,咱们若贸然行动,只怕寡不敌众,难成大事。”
樊锵听他这么说,也觉时机不利,只得垂头嗟叹,预备休整一日后尽快返回豫州,再做打算。
李镜却一改平素冷静审慎的态度,急眼道:“王爷何必说这见外的话?您麾下三千府兵,都是养来充作仪仗的不成?”
李炎尴尬笑笑,心道上回我去江都时你可不是这般说辞,怎的突然改弦易辙?真活见鬼了。
将樊锵及其手下安顿好后,李炎回房路过庭院,见李镜一脸愁容、两手攥着袍服,在廊下来回踱步。他走上前去,试探着问:“李棋人呢?怎没跟着镜哥来?”
不问还好,一问之下,李镜气急败坏,一手抓住李炎肩膀,失态道:“都怪我,是我害了他!我要他进京省试,他不愿去,我硬把他送走……如今他,他遭了大刑,被靖王送进宫里去了!”
“欸?”李炎怔了一下,“送进宫里?如何送进……”旋即明白过来,心口便是一抽。
樊锵才卸了兵刃,由属下伺候着上榻躺好,却被拍门叫了起来。
李炎带着李镜闯进屋里,亲自回身反锁了门,又从怀中掏出一柄半截的木梳,握进樊锵手心:“樊老将军,这是我阿娘的遗物,另一半在洛阳、我舅舅独孤啸手里。见此物如见小王,烦请您执此信物,带话给他,就说‘时机已到,等我北上’!”
樊锵懵然愣住,转头看向李镜。李镜深深点头,李炎也满脸郑重。三人便又点起灯烛,凑头合计到鸡鸣时分。
第53章 燃起希望的小火苗
靖王想在除夕当晚入宫觐拜,老皇帝并未准许,对外只说因左卿意外离世,圣人哀思正浓。其实是怕靖王逼宫、在元正之日强行上位。可新年伊始,天家父子近在咫尺却不团聚,实在说不过去。内侍省大太监陈玉山再三劝谏,恳请老皇帝邀靖王上元入宫赏灯,老皇帝推脱不过,只得应允。
为防靖王恃强逞凶,老皇帝在圣旨中明令靖王“轻减随员,只身入宫”。可这样一来,防备之心昭然若揭,势必引起靖王不满,还不知这不孝子会作何反应。老皇帝因而愈发恐惧焦虑,日夜不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