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单拿出来,先搁在柜中。”
“公子是要泡水喝?”清松道,“那个倒是润肺去燥,如今喝着正合适。”
所谓参蜜,是拿上好的参切了片,拌上紫云英蜜,封在陈年的磁坛里。吃的时候舀一匙子掺进茶里,满口都是甜香气。
周潋不大自在地摸了摸鼻尖,应了一声,含糊过去。
这一日难得天晴,日影透过外头的辛夷花枝,落在窗格边的菱纹细榻上。
清松在楼下依着吩咐收整,周潋坐在桌案前,将从宣州带回的账簿一一誊抄整理,攒去一处册子上。
叶家老宅地处宣州,人脉简单,只有叶老爷子这一支,因缘际会之下,才举家迁来儋州,与周家为邻。其后两家相识相交,为着儿女们心意,结成了亲家。
当日叶氏过身后,叶老爷子因忧心周牍日后续弦,周潋年幼失恃,来日里会在周家受委屈,特意寻来中人立下凭据,约定待周潋过了舞象之年后,叶家在宣州的一半田产并商铺都将归到后者名下。
如此一来,即便往后嫁入宅中的新妇对周潋的存在心有芥蒂,周牍念在那一份田产铺子上,也总要约束着些,不至于闹出乱子。
况且,有了产业作保,待到来日周潋成家之时,手中也可有一份进项依仗,不必在府中仰人鼻息。
叶老爷子从商多年,膝下只得叶氏一个女儿,疼若掌珠一般。叶氏去世后,他伤心过度,郁结难解,身体大不如前,渐渐也没了那份心力。
人上了年纪,总要生出故土之思。他安排好周潋之事后,索性便将儋州城中的生意一并了结,回了宣州老宅养病。
直到后来,周潋渐渐大了,通晓人事,又常常往来宣州探望,他对着外孙同女儿肖似的眉眼,心中才算宽慰许多,精气神也好了些。
今岁春里,周潋十六岁生辰过后,叶老爷子有意叫他先练手,便放了几处田庄商铺下来,连带着周牍那边交代过的铺子,一并交由他上手打理。
周潋温厚聪慧,较寻常读书之人又少了几分迂腐之气,于经营一道上倒是颇为亮眼,叶老爷子看在眼中,一颗心也放下了大半。
先前周潋往宣州去时,因着怕叶老爷子挂心,并未讲明自己同周牍争吵一事,只称是来探望。他在宣州一住三月,临到最后,还是叶老爷子催着,才回了儋州来。
此番过完寿辰,若是立时再回去,老爷子眼明心亮,自然能瞧出端倪来,难免又是一场麻烦。
几番斟酌,周潋还是决定先在儋州住下。有了空闲,也好赶在年前将田庄商铺积年的陈账一并理清,日后行事也方便。
如今交到他手中的资产有一处田庄、一间绸缎铺子同两家布坊,其中绸缎铺子是周家原有的产业,其余则都是叶老爷子安排来的。
账册之上多为蝇头小字,又是不能出错的东西,看久了难免费神。周潋伏案一会儿,便搁了笔,腾出手来揉了揉眉心。
那一只从谢执处得来的茶盏被他搁在案旁,日光映照其上,瓷色细腻清透,玉质一般。
他看了会儿,手无意识地贴在边沿处,轻轻摩挲,脑中忽地又浮出谢执的那句话来——原本就有一对儿。
既是成对儿的杯盏,一只到了他手里,那另一只呢?
是被送了旁人,还是,仍在谢执那处?
既为杯盏,总要为饮茶所用。倘若谢执当真留着另一只,可会在人前用?
会有有心人认出来么?
盏中酽茶雾气将散,他擎了杯身,混着诸般念想,仰头一饮而尽。
注:“舞象”指男子十七岁
第16章 江南好
寿筵散罢,先前采买来的一班乐舞伎仍同起初一样,安排在园子东北角的别苑中居住。
先前因着谢执是其中唯一擅琴的,身价银子又较一般舞伎高出几倍,周敬满心想借这一位在周牍面前讨个好儿,便额外辟了寒汀阁出来供他独居。
谁知筵席过后,周牍只吩咐过那一回赏,赐了药下去后,也再无下文。周敬拍马不成,心下生怨,对着寒汀阁一时也懈怠起来。
谢执倒是乐得清闲,先前准备的一干应付之道也不必再提,日间便只在阁中抚琴看书,连园子里都鲜少踏足。
“公子也该出去逛一逛,”阿拂在一旁劝他,“一日日窝在屋里,不沾地气,人都不似从前有精神。”
“病好容易好透彻,更不该这样躺着了。”
“这幸亏是秋日里,若是赶上梅雨天,公子难不成还要窝在榻上等着发霉不成?”
谢执懒懒地翻了个身,蜷作一团,一身素纱羽缎在榻上揉得乱七八糟,领口敞着,露出段玲珑的脖颈来。
“日日都落雨,实在烦人得很,”他拽了拽耷拉到地面的袖口,蹙着眉道,“还不如京城呢。”
“这要怪谁?”阿拂将落在地上的书卷小心拾起,重新搁回案上,摆整齐,“当初还不是公子自己硬要揽了这活儿?”
“您在京城待得好好儿的,干嘛非要来受这样的罪?”
“曲里不是都传,江南山温水软,锦绣云堆,是天下一等的好去处,”谢执屈着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在榻沿,“自然想叫人来见识一二。”
阿拂叹了声气,摇摇头道,“堂少爷如今也在江南,您若是想见识,往那处便是了。更何况您和堂少夫人向来要好,许多日子都未见了,也正该是探望时候。”
“何苦来这处。”
谢执有些头疼地掩住了耳朵,“见了堂嫂,少不得又要被拽住了好一通把脉唠叨,若是忍不住还了口,药里只怕还要多添三分苦。”
“有你在一旁已然尽够了,再多一个,这耳朵也不必要了。”
阿拂哭笑不得,索性走去窗前,将窗扇豁然推开,由着日光撒了满室。
“公子说我唠叨,那阿拂就索性再唠叨一回。”
“今日日头好得紧,半滴雨都没有,公子可不许再推脱了。”
“好歹也往园子里去走一走,太阳晒一晒身上,也好松快松快的。”
她说着,又半哄半唬人道,“公子去了,今日那一盏雪梨银耳,便可省了。”
“正好前些日子,那位呆子少爷送了蜜来,阿拂替公子调一盅蜜水,等公子回来刚好可吃。”
谢执从榻上半坐起来,恰好对上映进来的日影,眯了眯眼,拿手背虚虚地挡在眼前,“人家有名有姓。”
“你倒好,也不肯叫。”
“名姓哪有这个贴合,”阿拂吐了吐舌,“公子难道不觉得?”
“那一日巴巴地带了蜜来,进了门,还是那样拙口拙舌的,我在一旁听着,都觉得为难,简直想替他把话说了才好。”
“他若不是呆子,还有哪一个是?”
阿拂说着,想起那日周潋的情态,撑不住又笑道,“要我说,那蜜他倒不如替自己留些,回头抹在嘴上,兴许说话还有得救呢。”
“拙舌也有拙舌的好,”谢执去到屏风内侧,换了身衣衫,出来时随手捏了颗糖渍金橘丢进口中,“总比油嘴滑舌的强些。”
他往外走着,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转头问阿拂道,“猫几日没来了?”
阿拂略想了想,“约有两三日了。”
前些天,院子里那丛芭蕉下不知打哪儿跑来只小猫,浅橘色花纹,瘦瘦弱弱的一只,胆小得很,缩在那里半日也不敢动。最后还是谢执叫拿了条鱼干来,哄着才把它引了出来。
那猫极聪明,吃了这一回,就好似记住了路,每逢饭点都要来寒汀阁里,蹭吃蹭喝,胆子也较从前大了些,谢执伸手在它背上拂一拂,也肯喵喵地叫上两声,睁着一双圆圆的眼,玛瑙珠子一般,很是乖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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