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风流(197)
第133章 谢珩弑君(终)
朝华宫深处,一众来参加千秋宴的王公贵族正狼狈地躲在此处,宫侍颤抖着跑进来,砰一声跪倒在地,向众人传达了元晖长公主与皇帝已双双身亡的消息,众人闻声皆恸哭不止,也不知是为了皇帝,还是为了自己。
宫殿外,大股叛军正朝着此处不断逼近,贵族们养尊处优多年,早已手无缚鸡之力,江阳王提出了褪衣投降,众人含泪点头。
所有人纷纷脱下衣冠,摘掉首饰,只有一个人动也不动,小郡主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发着呆,在听闻元晖长公主身亡后,她便是一直是这个表情,她并不能准确地描绘出自己此刻的心情,但她能明白一件事:梁朝不复存在了。
祖母离开前,曾叮嘱她留在此处不要出去,小郡主慢慢回过头,目光最终落在案上的那一盒椒粉上,她想起祖母从前说过的话,“大梁皇室贵女,从小便享受臣民供奉,我们生来是梁朝的象征,与之荣辱与共。”
当禁卫军冲入朝华殿时,所有公卿贵族全都褪衣脱簪跪在地上,只有小郡主一个人衣冠整齐地站着,正因为她没有低头,所以她见到了第一个步入宫殿的叛军首领,谢玦望见她时,眼中的锐意瞬间消散,脚步停了下来。
谢玦没想到她在此处,自从兵符事件后,小郡主便被元晖长公主送往香山禁足,“你怎么在这儿?”
小郡主没有回答,只是站在原地与谢玦对视,脑海中闪过去一幕记忆,她缠着祖母不放,要来赴千秋宴,逼得赵颂没有了办法,将她带了回来,“玉柔啊。”祖母的声音在耳边回响,记忆的碎片还未拼凑完整,她喉咙中的窒息感越来越强烈,忽然身体一轻倒了下去。
“赵珺!”
谢玦眼中流露出震惊,下意识冲上去,一把接住了她,小郡主躺在他怀中颤抖着,嘴唇因为窒息而微张,却没有吐出任何气息,“你怎么了?”谢玦迅速掰开她的下巴,忽然反应过来,一把去抓她的右手,点点椒粉从指缝中洒落下来,谢玦愣住了,他自己就是士族子弟,自然知道梁朝贵族吞椒自杀的传统,“赵珺!”他一把将人抱起来,往外跑去。
“找御医过来!”谢玦吼了一声,迅速冲下台阶,暴风雪拍在他的脸上,脑子像是要炸开了,他迅速抱着人往太医院冲去。
吞椒自杀是一种极惨烈的死法,人将在短暂的窒息中将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痛苦,小郡主靠在谢玦的怀中大口地喘息着,也不知是因为刺激还是别的,她的眼中流出了一颗颗的泪水,像是怎么都止不住,她看着紧紧抱着她的谢玦,用尽浑身的力量,轻声说了一句话,但谢玦一直在风雪中狂奔,所有声音都被冲走了,他听不见。
“我知道,你是为了什么,没关系的。”
她望着那张侧脸,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谢玦什么都顾不上了,心脏在剧烈抽搐,一切画面都迅速往后退去,只有他在往前飞奔,快一点,再快一点!他换了两匹马,终于来到太医院,捞着人翻身下马,他一脚踹开大门就进去了,甚至来不及找合适的床榻,他哗啦一声推开案上的灯烛,将人放上去,吼道:“救她!”
御医们早已听闻皇宫大乱的消息,正躲在内堂惴惴不安,忽然大门被踹开,一大群叛军冲了进来,他们吓得目瞪口呆,下一刻就被失控的谢玦一把拽过去,他们这才连忙扑上去检查,却发现自己根本无从下手,“这……她、她已断气很久了。”
谢玦听了这一句,抓着御医的手忽然僵住了,他重新回头看向案上蜷缩着的人,那张清秀干净的脸上已看不见任何的痛苦,头发上沾染了些白色的雪粒,她像是睡着了一样,静静地躺在那儿,三百年的王朝在风雪中消逝,所有的花都一夜之间谢去,谢玦脑子骤然一片空白,强烈的刺激下,竟是往后退了一步。
“不可能!”他在心中想,“这不可能!”
御医见到谢玦恐怖的表情,全都立在一旁没敢出声,谢玦脸上的肌肉剧烈抽搐着,终于他重新走上前去,双手撑在桌案上,低头盯着那张巴掌大的脸,“赵珺?”过了很久,他的喉咙中终于爆发出一声吼叫,拳头猛地捶在案上,鲜血从裂纹中溢开,他闭着眼没能再说一句话。
随着赵氏皇族的陨落,措手不及的京梁士族也在接踵而至的打击中迅速分崩离析,这是一场有目的的、针对整个旧王朝利益集团的血腥政变,古往今来,革新都伴有牺牲流血,这场变革之火从皇宫开始燃放,迅速蔓延至清凉台,再到整个盛京城,所有王公贵族、朱衣公卿,无不沉沦在这熊熊烈焰之中。
短短三日间,盛京城地覆天翻,京梁士族的势力被连根拔除,将士们穿行在大街小巷,天街踏碎公卿骨,放眼望去城中尽是哀鸿遍野。
谢珩站在皇宫最高的楼阁——摘星阁中,往下俯视,正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正握着这脆弱不堪的梁王朝,一点点将其内核彻底摧毁了,裴鹤站在一旁,他从未见过如此残酷壮观的景象,也不禁跟着鲜血逆流、浑身战栗起来,谢珩则是立在风中,一言不发。
这一刻,钟声回荡,百代兴衰。
放眼历代史书,这都是一场旷古绝今的政变,需要漫长的时日去镇静收尾,但谢珩只用五日便结束了一切,如此雷厉风行必然事出有因,他将权柄收回手中重新分配,又暂立六岁的前永江王之子赵新为君作为新政权的过渡,很快,盛京城门次第打开,红衣斥候如一支支离弦之箭般射往十三州的王域,将新帝的第一道旨意传遍天下。
“天子有令!十三州兵马驰援西北,共御氐人!”
无数如崔嘉那般的有识之士都曾预言过梁朝的灭亡,或是亡于蛮族日拱一卒,或是亡于层出不穷的地方政变,但从没有人想过它会以如此不可思议的方式、猝然亡于最不可能的人手中,谢珩弑君的消息一出即震惊整个东南,继而如风暴般席卷天下十三州。
当一切都尘埃落定后,被困于谢府的谢照终于得以在湖心亭见到料理完一切的谢珩,赵新匆匆登基,谢珩刚从皇宫回来,身上还穿着正制官服,那是朱红的滚金立领袍,像是一团烈火般熊熊燃烧,他听说谢照想见自己便赶过来,衣裳还没有换下。那时的谢照没有意识到,谢珩也是来向自己辞行的,又或许他意识到了,只是这些事再也不重要了。
不过区区几日,谢照已枯干得没了人形,谢氏门楣、士族荣耀、先祖基业,他眼睁睁地在时日无多的最后看着它们毁于一旦,却无力阻止,这一生所有心血都已付诸东流,此身还谈什么或有或无?此刻湖上风平浪静,父子两人相顾无言。
谢照问他:“这是你对我养育你一生的报复吗?”
“我不得不如此做。”谢珩没有多加解释,千篇一律的道理早就说的够多了,以谢照的心性,他从不是无法理解,只是不能接受罢了。
谢照道:“你要去青州。”
谢珩道:“是。”
“弃国弃家,抗父弑君。”谢照像是第一次认识他般仔细打量着他,“谢珩啊。”他像是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只低低地把这个名字咀嚼了两遍,“谢珩啊。”那声音像是断弦震动般粗厉晦涩,尾声拉长简直像是一个濒死之人在竭力发出最后的沙哑声响,听得谢珩的眼神也一时动容起来。
谢珩知道谢晁想说什么,建章谢氏百年门楣,今日一朝毁在他的手中。
谢照问道:“值得吗?”
谢珩回答:“何必谈值不值得,千古一梦,从来就是不值得。”
谢照久久地望着那张仍旧波澜不兴的脸庞,终于低声道:“你走吧。”他重重地喘了一口气,仿佛再也没有说话的力气,软绵绵地塌靠在藤椅上。
谢珩注视着有如吹灯拔蜡般迅速灭去了神采的谢照,一切尽在这漫长的无言之中,他转过身离开。
谢照一动不动地靠在躺椅上,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他的双眼中渐渐蓄满了泪水,却不知这泪水是为何而流,顷刻间已是止不住的流淌满面,这是父子俩今生最后一次见面,谢珩或许也隐隐意识到这乃是诀别,他停下脚步,想要回过头来,但谢照却已抬手示意谢晔放下帘子,等谢珩回身时,只看见那一挂轻轻摇晃的珠玉,作为儿子,他再也无法得知那一刻谢照望着他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