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风流(153)
卞昀大冷天奉命赶过来处理此事,原本以为能抓个怕死的广阳王府同党,却万万没想到来的人竟然是李稚。这可就有意思了,卞昀记得,这人现在应该是待在皇宫死牢中,能够从守卫森严的皇宫中逃出生天,这也是通天的本事了。
可惜啊可惜,还不是栽到他手中了。
萧皓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具城墙上那具遍体鳞伤、饱受羞辱的尸体,眼中隐隐有愤怒的光,他抽出快剑护在了李稚的身前。李稚望着卞昀一言不发,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若是真的注定棋差一招,输给谢照这样的人倒是罢了,没想到最后竟是栽在了这种没有脑子的人手中,这还真的是命了?
卞昀随意地将手中的弩一抬,对准了李稚的脸,两个人隔空对视着。
李稚道:“世子,我想见一见韩国公卞蔺。”
他话音还未落,铮的一声,卞昀手中的箭已经直接放了出来。李稚只觉得他的血越来越冷了,一切仿佛是冻住了,眼前的画面开始不断放慢,在最后一刻,萧皓挡在了他前面,利箭穿过了他的手臂,离李稚的眼睛只有半寸的距离,被他一把拖拽住,殷红的鲜血滴落下来。
高墙之上,卞昀的喉咙中从后往前插着一根不知从何而来的白毛羽箭,他的反应慢了半拍,直到身旁的人惊恐地看着他,他这才察觉到有点疼,慢慢抬手摸了下已经被穿透的喉咙,眼中有疑惑不解,鲜血从口中喷涌出来,咚的一声,他的身体直挺挺地往前栽了下去,直线落在了李稚面前不远处,砰的溅成了一朵血花。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震住了,连红着眼的李稚也不例外。在这短暂的安静中,城墙上的卫军被一个个射下来,摔掉在李稚面前的空地上,所有人这才反应过来,猛地扭头朝城门的方向看去,“有人来了!”梁汾生前安排的戍城老卫军拉扯地喊着吃力的号子,凭着一己之力费力地将城门推开。
一行黑色的将士从远处尘雾中显现出来,他们看起来不像是兵,倒像是刀山火海中滚出来的悍匪,眼中冒着浑然不怕死的光芒,在他们的腰间挂着极具特色的黑石令牌,彰显了他们的来历,他们是广阳王府最精锐的虎骁骑。那为首的一人手中拎着把三十四斤的重弓,正是他以前所未有的巨大臂力一箭射死了卞昀。
孙缪对着李稚与萧皓喊道:“我们来迟了。”
伴随着一声令下,群龙无首的南骑禁卫纷纷被射杀,局势瞬间逆转。别说是南骑禁卫,哪怕是李稚与萧皓也没有能够从眼前血腥的画面中回过神来,好在萧皓对孙缪这张脸很熟悉,反应得比李稚要快,立刻将人护在身后,脸上震撼与惊喜两种神色交织,朝着来人大吼:“孙谬!你们怎么来了?”
孙缪喊道:“我们造反了!”
五个字从那满是龙虎莽气的参将口中吐了出来,并不过分地响亮,却有种置生死于度外的豪放感,这一辈子金戈铁马,不就是图个痛快吗?他翻身下马,来到李稚身前,拱手道:“雍州参将孙缪,参见先皇孙殿下,臣奉大殿下之命,先行接您出城!”
李稚先是震惊地注视着他,忽然他深吸了一大口气,抬头看向城外的方向,风起云涌,大雪纷飞。
此时在距离盛京不过五十里之遥的凤凰城,赵慎正披着银色软铠立在滔滔河水边,胸前的白虎映射着雪亮的光,他勒马抬头看向虚空,有絮状的明亮东西不断飘落下来,覆满山川湖海。南方术士预言中那场百年难得一遇的大雪,终于在这一刻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一切看起来空灵又缥缈,在王道崩毁的这一日,盛京的王城迎来了这位史书公认梁王朝最正统的血脉、这本该是天命所归的皇子。
这把火最终还是轰轰烈烈地燃放起来了,谁也不知道它将会带来什么,赵慎静静注视着盛京的方向,他一直在想什么是最好的时机,原来最好的时机便是此时此刻。
徐州平水城中。
徐立春伏地跪在谢珩的面前,一旁裴鹤难得没有抱手,而是神情肃然地守在一旁。谢珩翻完了被徐立春扣押的文书,慢慢用力按住,他重新看向面前一丝不苟跪着的谢家忠仆。
“为什么?你已经跟了我二十年。”
“大公子,老大人于我有再造之恩,我,不得不这样做。”
谢珩没有再看他,起身往门外走,“即刻启程回盛京。”
还留在屋中的裴鹤下意识看向还跪在地上的徐立春,见他满头灰发,用力抵着地面一动不动,眼中略有些不忍,似乎想伸手去扶他起身,但听见门外传来的声音,最终还是没有伸手,很快跟出去安排了。
等房间中所有人都退了出去,徐立春这才微微直起脊背,空对着上座的位置,他神情有种很难言说的寂寞,重新慢慢叠好袖子,低头再恭敬地一拜。
徐立春心中明白,忠诚是为人幕僚的第一要义,他将再也不能够跟随谢珩了,二十年的恩与义,至今日算是绝了。
第104章 流星(四)
一直到多年后,还是有人在津津乐道这场史称“凤凰城之变”的惊天政变,不能相信有人真的敢在麾下只有五百兵力时悍然剑指皇庭,梁史中是这样形容的:事启,天下惊疑。
一句话说出了许多人听闻叛乱爆发时那惊慌失措却又迟迟不敢相信的心境,他怎么敢呢?
赵慎此举超乎所有人的预料,连谢照都为之震撼,都觉得五百人不能够成事,可是,五百人为何不能成事?兵行诡道,上将以谋,自古以来乱世英雄豪杰,其发家史中无不充满了“别人以为他做不到,然而他竟是做到了”的事情。
梁朝当局者始终没弄明白赵慎究竟是如何办到的,好像这人真的有如神助,平地就冒出来了。但后来的梁史中却详细地记载了赵慎的计策,他摒弃了历朝打南方时的征讨路线,开创性地带着五百人迅速穿边城而过,边城消息闭塞,没人知道他手中具体的兵马数量,众守将只见到雍州府一大群将士有如神兵天降般出现在中州,以为朝局已定,几乎全都顺势倒降,这样机动迅速的打法令赵慎不过短短数日便直抵黄龙。
赵慎亮明了自己皇长孙的身份,以先太子与赵氏皇族的名义沿途收编兵马,等他行至凤凰城时,手中已经有差不多五千兵马,虽然不多,但对于此刻毫无防备的盛京城来说不啻惊雷天降,即便是朝廷立刻召集附近州郡前来勤王,也需要一定的时日,这就给赵慎留下了鲸吞皇庭、清扫士族的时间。
这意味着,从这一刻起,他手上有了争霸的筹码。
天才一般的谋略,战术凶险又变幻纷纭,而最惹人瞩目的、也是制胜的关键,则是他的速度,起事的消息还没送到盛京,人已经先到了,纵观他的行迹,犹如一束流星直穿过梁朝的腹地,坠落在皇庭中,身后没有任何人追得上,难怪后来崔嘉会评价说:如明帝这样的人,大约真的是天神转世吧。
没有人能想得到,这样的奇功伟绩是由一个久病将死之人创造。浩瀚的大雪在十三州的王域上空飘飞,赵慎在寒冷的河水边短暂停留等待时机,旧伤正在不住洇血,被层层的纱带裹住,潮热地覆在胸口,他勒着马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一双眸子犹如静湖,不知在想些什么。
孙澔注视着马背上那道坚挺的背影,他总觉得赵慎或许在下一刻就会摔倒下来,但是没有,那个逆光的身影仿佛永远不会倾倒。上天早已经为梁朝打造好一把真正的镇国利器,如今它指向了梁朝的心脏,势必要取得些什么,后来的人一遍遍地揣测他的动机、他的野心,而只有孙澔知道,最一开始,他其实只是想去接回自己的父亲与弟弟。
盛京城外。
孙缪牢记着赵慎的叮嘱,丝毫没有恋战,接到李稚后便即刻调转马头,他一面迅速护送李稚出京,一面爽利地对他道:“殿下沿途招揽军马,不能够立即赶到,心中又记挂着您在盛京城中的安危,于是命我暗中带着四十人潜行穿过梁淮河道,先行前来接您出城。”
李稚立刻追问道:“殿下怎么样?他如今人在哪里?”
孙缪有意安抚李稚,语气特意放得轻松一些,“这您可是问住我了,殿下用兵如神,我也不知道他到哪里了,不过总归离盛京不远,等我护送您到了豫州,我还赶回来同殿下汇合。”他骑着马扭过头对李稚道:“殿下说了,教您放心,一切都交给他,这里马上就要乱起来了,您到了豫州后,只管往雍州去,不要回头,沿途的路他已经蹚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