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风流(146)
或许是真的被孙澔说中了,过了半个月,赵慎果真在路上出了事,原本已经稳定了一年多的旧伤忽然复发,赵慎吐血不止,不得不暂时停歇下来。赵元见他身体状况突然变得如此之差,也吓了一大跳,忙封锁了消息,两人私下商量过后,赵元最终决定今年自己一个人入京,而赵慎则不宜再奔波,留在彭城养伤。
赵慎斟酌过后同意了,他之所以坚持入京,原本也是想要借此机会回盛京再见一面李稚,但当下的情况也出乎他的意料,只能暂时先打消这念头。
彭城位于衮州边缘地带,从地理方位而言,这里离西北三州已经很远了,但距离盛京也不近,恰好处在一个中间偏右的位置。值得一提的是,彭城太守祁阳乃是广阳王府的旧部、当年雍州系将军中的嫡系之一,此人忠心耿耿,颇为可靠。赵慎天性谨慎,即便病情来势汹汹,他仍是多行了五十里路,坚持来到彭城养伤,彼时的他没有想到,正是这一个下意识的举动,给了他一次无比珍贵的缓冲机会。
赵慎暂缓入京,赵元的心中反倒是松了一口气,这着实是因为赵慎自从病后,一日比一日更随心所欲,谁知道他见着皇帝与士族高官会不会突发奇想,这不去倒是正好。赵元安顿好赵慎,临行前他又停下来,许是觉得赵慎一个人留在彭城自生自灭也容易胡思乱想,怕他发疯,又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
赵慎病得昏昏沉沉,正感到糟心,一抬头难得被赵元的眼神逗笑了。
赵元对年轻人的想法颇有几分看不穿,赵慎却随意地问他道:“父亲,倘若士族要将我杀死在彭城,您会回来救我吗?”
赵元立刻听懂了赵慎的言外之意,对方是在问,自己会不会借刀杀人除掉他。权衡之下,赵慎若是注定要死,那一定要让他死的最有价值,没有什么会比死在士族手中更有价值,而当下正好是一次栽赃设局的天赐良机。赵慎死在雍州,雍州内部会生疑,但赵慎若是死在外地,普天之下的人都会怀疑士族作祟。
两个人相识多年,仅仅一个对视就已经明白了对方的心中所想。
赵元终于低声道:“你是我的儿子,我自然会回来救你。”那语气有几分无可奈何,像是在指责赵慎整日胡思乱想什么。
赵慎的神情却有些意味深长,他没说信,也没说不信。
赵元一双眼睛仔细打量着赵慎,道:“那倘若是士族要将我杀死在盛京,你会来救我吗?”这话倒是没有什么弯弯绕绕,即是字面上的意思,看起来只是心血来潮随口回问一句。
赵慎轻笑道:“您是我的父亲,我自然会去救您,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三两句对话点明了两人之间多年来相互利用、相互提防、却又同生共死的羁绊。赵元也笑了,显然两个人都没有相信对方的话,他拍拍赵慎的肩膀,转身离开,启程继续前往盛京。
盛京城。
高大书架间,李稚正在浩如烟海的狱案中翻阅一本泛黄的册子,神情很是专注,他将食指慢慢往下划,停留在一个名字上,岳武,轻轻敲了下。
一个穿着褐黄色袍子的男人从小门低调进入大理寺,跟着侍者来到了后院,他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烦请立刻转交给李大人。”那特意压低两分的声音有些尖细,分明是太监的嗓音,接应的人听出他话中的紧迫意味,取了信二话不说往回走。
侍者从门外步入,李稚收回神,接过书信拆开看了眼,眼神倏的一变。
那封信上只有短短的一句话:谢照入宫觐见皇帝。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李稚曾经一度反复地把“谢照”这个名字以及其所代表的意义在心中默念,这是一切因果的来源,一切由此开始,也必然将在此结束,然而当这个名字真的乍然出现在眼前时,李稚却有种不真实之感,脑海中浮现出的第一个念头是:
他此时怎么会出现在盛京?
“去宫中打探一下。”
“是。”
没有人知道退居东山数年的谢照究竟是何时来到的盛京,但他确实回来有一阵子了,一直等到今日,他才入宫觐见皇帝。
黄纱飘飞的崇极大殿中,皇帝赵徽忐忑不安地坐在皇位上,身着紫金朝服的谢照立在壁阶下,光影缓缓交织。
谢照进献了一封密信,董桢亲手将那封信呈递给皇帝,皇帝看着那封薄薄的信,脸上的肌肉有不易察觉的轻微抽搐,最终他仍是慢慢伸手将信拆开读了起来。
董桢离得很近,他亲眼观察到皇帝脸上的神情由不安转至疑惑、愤怒、最终完全僵硬的全过程,仿佛是铸剑炉中渐渐凝固的铁水,甚至能够清晰地从他的眼中看见放大的裂纹。
董桢心中惊疑,不留痕迹地用余光去扫那封信上的内容,泛黄的信纸透着光,短短十数行黑色的小字,轻飘飘好似是悬浮在光尘中,他看着看着忽然也愣了,这其上的每一个字都在讲述着背叛、仇恨、血火,升腾着飘散开,一点点地焚毁皇帝的理智。
皇帝猛地把那张纸摔了出去,手砰一声用力地按住龙椅,“这是什么?”
还是壁阶下的谢照打破了这份平静,他拱手请旨:“请陛下降下旨意,诛杀乱臣贼子。”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父 子 情 深
【bgm:你这一辈子……有没有为别人拼过命?】
赵元:所以你真的会来救我吗?
赵慎:……哎呀我随便说说啦。【乖巧.jpg】
第99章 风雨欲来(三)
金吾卫倾巢而出。
送信的侍者还未离开清凉台的地界,惊天动地的马蹄声从街道尽头传来,他惊恐地抬头看去,二十几匹黑棕烈马一字开道,黑云似的高大金吾卫横戟截去他的去路,胸前的金蛇纹章个个熠熠生辉。
“天子有令!城中百姓一律不得离京!违者即斩!”
受惊的飞鸟刷的一下掠过灰色的天际线,从盛京城的高空往下俯瞰,大大小小的城门迅速封禁,金吾卫如分流的黑潮从朱雀大街冲涌向四面八方,顷刻间席卷整个盛京城。京城现下共有三支城禁军,为了防止彼此勾连谋逆,平时严禁互通消息,若仅仅是皇帝刚下达的命令,不可能如此大规模又迅速地将守卫调动起来,这至少已经提前布局一月之久,竟是没有走漏丁点风声。
大理寺中,天色渐渐暗下来,李稚莫名感到阵阵不安,谢照早已退出政坛,他为何会忽然入京面圣?他是来做什么的?李稚沉住气,等宫中传来进一步的消息,正在这时,他突然收到了另外一则令人意外的消息。
萧皓进屋,迅速对着李稚道:“京州刚传来消息,季元庭失踪了。”
李稚的神情一瞬间变得恐怖。
事情要从今年九月份开始说起,李稚已经从赵慎口中得知,在他幼年时搬来隔壁的教书先生蒋旻乃是赵慎所安排的谋士,为得是教他读书识字、明辨是非。季元庭离开京州后,蒋旻一直代替季元庭与李稚互通家书,然而九月份时,蒋旻寄来的书信却忽然变得古怪起来,言语间像是在暗示李稚些什么。
李稚敏锐地察觉到了异样,暗中派人回去查看。那密探伪装成商旅在蒋旻家中借宿一晚,蒋旻暗示对方有人正在监视自己,双方以夜间点烛火的方式巧妙地传递消息,确认了彼此的身份。使者从蒋旻口中得知最近有人在京州调查李稚,心中一惊,次日离开后便立刻按照季元庭提前留下的方式想要联系上对方,却也正是在此时,他发现季元庭失踪了。
季元庭的失踪有许多可能,但谨慎起见,恐怕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季元庭是被人找到了。而这就意味着李稚的身份已经暴露,或者说即将暴露。使者立刻将消息分成两份,一封寄给赵慎,一封寄给李稚,后者刚好于今日封城前送到了李稚的手中。
李稚读完那封密信,眼神意味不明,就在此时,朱漆大门忽然被粗暴地撞开,李稚刷得抬起头看去。萧皓立刻挡在他的身前,皱眉看向迎面如黑潮般拥来的金吾卫,手去摸腰间的剑。李稚的眼中有寒芒一闪而过,他支着手坐在上座没动。
大理寺的侍卫反应过来想要阻拦,却被对方蛮横地撞开,他们整齐划一地朝着李稚走过来,萧皓随机应变,走上前去交涉。在李稚的眼中,一切画面都像是放慢了,脑子在飞速地转着,另一只手随意地轻撇了下,那封薄薄的密信飘入脚边的暖炉中,瞬息间烧成了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