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风流(169)
他们互相认出了对方。他随手从一旁的竹树上摘下两片宽叶子,手指翻折几下,便出现了一条细细窄窄的船,这种小东西他曾给女儿做过许多,但谢珩确实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小孩安安静静、目不转睛地看着它。他将那叶小舟轻轻放入清水中,池水澄澈见底,小船、月光、松柏还有父子两人的影子悠悠荡荡地飘着,整个世界仿佛变成了一块晶莹剔透的琥珀,飘在无垠的月夜中。
“谢谢您,父亲。”
他闻声看过去,五六岁的孩子静静地看着他,一双与月夜同色的眼睛泛着柔和的光。
谢照从遥远的回忆中回过神来,堂前已经空无一人,他终于慢慢地、轻颤着深吸了一口气,长久地坐在冷下去的暮色中,一颗心如浇筑的铁锡般渐渐坚硬起来。他是对的,终有一日,他们都会明白,他忽然厉声喝道:“来人!”
谢珩走出庭院,往事历历浮上眼前,最终化作过眼烟云。
侍者从后面追上来,低声道:“大公子,老大人他不愿离开盛京,他说,圣朝以孝治天下,建章谢氏为簪缨之首、忠孝典范,不能让你背负不孝的罪名。”
谢珩没有说话,继续往前走了。
天色渐渐暗下来,一天一夜过去了,风雪仍是狂乱地飞舞着,深夜的谢府门口,裴鹤骑马而至,他翻身下来后迅速步入谢府,问过侍卫谢珩在何处后,立刻转身往隐山居走。
夜早已经很深了,谢珩一个人站在水廊上,望着风雪中的湖心亭,今夜他一直都站在此处,不知想些什么,身后有动静响起来,回头看见是裴鹤时,他的眼神微动,“有消息吗?”
裴鹤罕见的面有难色,摇了下头,“确认过了,不是他。”
前阵子雍州有消息传回来,说是在当地找到了李稚,谢珩派裴鹤亲自前去雍州查看,裴鹤到了一看才发现,是手下的侍卫认错了,那并非是李稚,不过是个重伤的旅人罢了,让侍卫将人送回家乡后,他立刻赶回盛京复命。
裴鹤见谢珩不再说话,“大公子,属下无能!”
谢珩良久才道:“不是你的错。”
裴鹤听了万般不是滋味,他深知谢珩如今最记挂的就是李稚的安危,对于当初把李稚跟丢了的事,他始终感到愧疚,有件事他与谢珩都心知肚明却从未提起过,那样举步维艰的大雪天,李稚一个人身负重伤应该走不远,可这都过去这么久了,竟是了无踪迹,很难不让人联想到另一件事。
“大公子,李稚他也许是……”裴鹤一对上谢珩默然深邃的眼神,莫名又没了声音。
他也许已经死在了荒山野地中,那样兵荒马乱的地界,出什么意外都是寻常,否则怎会毫无音讯,他没能够把后半句话说出来。
谢珩沉默着,雪不知何时慢慢停了,东天遥挂着一盏隐晦发灰的半月,夜晚一颗星也没有,只有那唯一一点黯淡的月光,照着这人间漫漫长路。谢珩忽然又想起了昨夜的那个梦,一种雾气般的朦胧情绪笼罩在他的心上,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好像这颗心也随之丢在了遥远的原野上,陪伴着那道一动不动的身影,一切都随着愈演愈烈的风雪所激涌起来。
谢珩道:“我去一趟雍州。”
裴鹤正觉得谢珩的神情不似平常,闻声愣了下,“大公子!您要亲自去找李稚?”在这种时刻离开盛京?连他都清楚,此刻京中绝对离不了人主持大局,何况走的还是谢珩!“大公子!雍州方面一直留着人在找,一旦有消息会立即传回来,您……”他迫不及待地想说句什么,可对着谢珩却怎么都说不下去,谢珩是什么样子的人,有朝一日竟是轮到别人去劝他顾全大局?裴鹤一时竟是语塞。
谢珩知道裴鹤想说什么,若论利害关系,没人能比他更清楚,这二十年来他留在这方寸大的盛京城中,无一日不为大局殚精竭虑,唯有这一次,他闭了一瞬眼,千头万绪涌上心头又瞬间幻灭,“我只想再见他一面,他不能死,绝不能死。”
裴鹤彻底愣住了,望着谢珩往外走,这是有生之年他第二次感受到这种令人毛发耸然的震撼,上一次还是多年前的那个雪夜,他目视着谢灵玉一步步转身离开谢府,有什么纽带似的东西在空中砰一声断开,冰雪砌成的廊桥仿佛迅速往下坠去,他自幼跟随谢珩,至今已有二十多载,谢珩这一生只做一件事,竭力维系着梁朝江山,此刻他身上所承载的一切却轰然坠地,在裴鹤的眼中,整个世界在这一瞬间天翻地覆起来。
清凉台一片寂静,沉闷的马蹄声响起,一路往雍州的方向飞驰而去,城外的地平线上,天渐渐亮了。
第113章
赵慎已经死了,但他想做的事尚未完成,李稚只要一息尚存,他必然会不顾一切回到雍州,然而谢珩在雍州沿途找了两个月,始终没有得到任何有关李稚的消息。
西北三州是一片广袤的土地,在茫茫人海中想找一个失去身份的人,本身就难于登天,谢珩一直没有离开雍州,盛京早已一片哗然,谢照在得知他选择离开时立即愣住,过了半晌才命人前去查探,事情逐渐一发不可收拾起来,没人知道谢珩究竟在找什么。
青州城中,有一个人也听说了这则轰动的消息,在了解完赵慎事变的前因后果后,她坐在佛堂中沉默良久,起身收拾东西。
第三个月,谢珩依旧没有找见李稚,却在雍州城中见到了前来寻他的谢灵玉,白雪覆盖的庭院中,谢灵玉站在廊桥下,温柔地望着他,谢珩发现是她时,立在原地有一阵子没说话。
谢灵玉第一眼就看出了谢珩的不同寻常,与上一次见面时相比,谢珩要沉默寡言许多。红炉中烧着炭火,对着庭院中的纷纷雪花,两人在堂前坐下,谢灵玉道:“盛京发生的事情我都听说了,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一点没有变。”
谢珩道:“父不父,子不子,还有何好说的。”
谢灵玉深知谢珩的手段与能力,此番若非谢照用亲情布局,能算计到他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可这世上哪个为人子女的,会对自己的亲生父亲设防呢?
谢灵玉道:“二十年前,王珣阵亡消息传回来的那日,他跟我说,他是父亲,父亲永远不会做错,但我想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他是父亲,所以他做过的事,都将算在我们的身上。”谢灵玉想了想,“这些年来,我并不恨他,父母将我们养育成人,供我们锦衣玉食,穷尽此生我也无法回报这份恩情,我只是后悔,是我害了王珣,错就错在,我救不了他。”
谢珩静坐着没说话,炉中的红色火焰在微微跳动,他的眼神也如静湖般渊深起来,他的脑海中不断盘旋着那一道被风雪淹没的背影,与无数前尘往事交融在一起,最终全都模糊起来。
人间之事最难两全,谢珩一直觉得自己是这个世上最能理解谢灵玉的人,直到今日,他再回想起谢灵玉当年毅然离开谢府的背影,他才意识到自己太过浅薄,他那时能够体会到的痛楚实不及她的万分之一,一面是血亲,一面是挚爱,为人子女,她用自己的一生去替父亲赎罪,而她生而为人的爱与恨,则是随着王珣的离去,成为再也不能重提的风中往事,今生再不敢回首。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如谢灵玉所说,错就错在,他们救不了自己所爱之人。
谢珩低声道:“我一直在想,那一日我就看着他离开了。”
谢灵玉闻声望过去,谢珩坐在半亮半暗的光影中,已经变得昏暗的暮光披落周身,空中的尘埃犹如轻羽般上下翻飞着,她逐渐意识到了一些东西,道:“你一直留在雍州,是在找寻着谁吗?”
谢珩道:“是李稚。”
谢灵玉的记性极好,谢珩刚一说出“李稚”这个名字,她的脑海中自动跃出一张满是少年气质的脸庞,是他,当初她回京时在谢府见到的那名扑上去抱住谢珩的孩子,“我记得他,他出什么事了?难道他也被卷入此次的风波中了?”
谢珩道:“他是愍怀太子的次子,赵乾的亲兄弟,二十年前凤凰台之变,他没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