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草师爷(30)
赵四“吭哧吭哧”地从地上艰难爬起,撑着惺忪睡眼,扭头一瞥,呲了呲牙,颇为嫌弃地道:“沈珣,你在乱葬岗待了那么久怎么还没死啊?”
沈珣回道:“你蹲大牢蹲得倒是舒畅……我瞅瞅,眼下青紫、印堂发黑,被哪个磨人的老鼠精缠上了?”
寇落苼看热闹不嫌事大,笑道:“赵四,怎么这会儿又拌起嘴来了?先前不还哭着喊着说想见沈珣么,这回见着了,不抱一个?”
沈珣望向赵四的神情立时变得得意而暧昧,赵四却一本正经地解释道:“寇先生,这就是你胡诌了,我先前说的明明是‘沈珣你别死’,可没讲半句我想他。”
寇落苼道:“这两句话有什么区别吗?”
“区别可大了,”赵四拍了拍在冰凉石板上坐了太久有些发冷的屁股,道:“我不想沈珣死,是因为他死了我也没好果子吃,可我不想见这杀千刀的债主。”阴测测横了沈珣一眼,嘀咕道:“见了你就没好事。”
“见了我自然没好事,”沈珣忽然凑近了赵四低声道:“因为见到我就是你最大的好事。”在赵四飞起一脚踹到自己的屁股之前,沈珣连蹦带跳地跑了,窜到傅云书面前,笑嘻嘻地道:“傅大人,咱们开始吧?早点完事,您说不定还能睡上一觉。”
傅云书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大步走上公堂,落座,惊堂木拍案,道:“升堂。”
九合县县衙深更半夜依然灯火通明,公堂之上跪着两人,一个是街边混混赵宣甫,另一个是“死而复生”的大夫沈珣。两边站着的衙役个个面露疑色,紧紧地盯着沈珣,尤其是张铁柱,他半夜被传来,一个猛子瞧见了活蹦乱跳的沈珣,几乎当场就要倒下去,幸而杨叶扶住了他,悄声道:“是活的。”
真是活的,清明的眼红润的脸,在傅云书问话时,那厮还能款款一笑,朗声道:“草民菩提镇一介看病郎中,姓沈名珣。”
张铁柱忍不住翻了翻白眼,疑心自己这些时日以来都活在梦中。
怎么死了的人还能活回来呢?
傅云书问:“沈珣,本县且问你,当日在医馆中,你被赵宣甫的板砖砸中后脑勺,一击毙命,乃是我与寇师爷亲眼所见,为何此刻又能死而复生?”
沈珣道:“回禀大人,人死自然不能复生,草民之所以现在还能蹦跶,是因为草民当日,根本没死。”
赵四大大咧咧地道:“我早说了,我使了这么多年的板砖,该用几分力该打哪个地儿,怎么会心中无数?他死不了。”
寇落苼幽幽地道:“大人问你话了吗?”
赵四立即闭上了嘴。
沈珣道:“我早先便与赵四商量好,掐着菩提镇百姓散集的时间,当着众人的面演这出戏。”
寇落苼道:“鼻息可以屏气,可我当时触过你颈间脉搏,却是毫无动静,这是为何?”
“只需提前算准时间,服下一剂假死药即可。”沈珣笑道:“家传的药方,若大人需要,草民可送给大人。”
赵四阴阳怪气地道:“沈珣,你这算是当堂行贿吧?大人,该重罚这厮。”
沈珣道:“那就请大人立即将我这欺上瞒下、藐视律法的同伙押去菜市场斩首吧。”
“啪”的一声,惊堂木拍案,吓得堂下二人立即噤声。傅云书手指摩挲着惊堂木光滑的板面,沉声道:“沈珣,你也知道这是欺上瞒下、藐视律法之行?明知有错而故意为之,你可知该当何罪?”
沈珣道:“大人,草民知罪认罚,惟愿大人,能将杀害我堂弟的凶手绳之以法。”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大人既能抓到草民,想必已经知晓内情。不错,那一具与我调换的尸体,正是我堂弟沈珏。我假死当晚,被送到停尸房不久后,药力散去后便逃出停尸房,去将停放在乱葬岗老屋中的沈珏的尸体搬来,放在了停尸房里。”扭头瞥了一眼脸色惊恐的张铁柱,“我特意等巡夜的官差走过乱葬岗才动身,没想到还是撞上了,幸而这位大哥安然无恙,对不住。”
张铁柱终于明白了那夜撞见的是人不是鬼,也没心思理会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孔家众人、沈珏养父母皆道沈珏是无故失踪,”傅云书问:“你怎么知道他是被人所害?”
“回大人的话,”沈珣道:“这事儿不是我发现的,是赵宣甫无意中知道,来告诉我的。”
傅云书目光移向赵四,“你说。”
赵四道:“回大人,某日我在县城赌牌,那晚上手气不好,差点没把裤衩子都给输光了,没了住店的钱,只好连夜赶回菩提镇,途径乱葬岗,看到有人在上头鬼鬼祟祟地不知道捣什么鬼,深更半夜的又是乱葬岗这种倒霉地儿,谁知道那上头是人是鬼,我就藏了起来,等那人走了,再过去,路过他捣鼓的那个地方,仔细一看,有新掘过土的痕迹。”
傅云书问:“你就将那地儿重新挖开看了?”
“没,”赵四道:“我哪儿敢呢?再说了,乱葬岗埋尸,又不是什么新鲜事儿,我一个混混,又不是什么好人,犯不着去刨根问底的,看了几眼连忙就走了。”
傅云书问:“里头埋的人是沈珏?”
赵四道:“正是。”
傅云书问:“当时不敢挖,事后怎么反倒去找了呢?”
赵四嫌弃地歪了一眼沈珣,拖长了调子,道:“还不都是因为这货。我隔天跟他把这事儿当闲谈讲了,结果……”
“结果不知怎的,我就想到了我弟弟,沈珏。”沈珣接过话,扭头朝赵四无声地笑笑,赵四并不领情,“哼”了一声转过头去,沈珣复又抬头望着傅云书,道:“阿珏虽非我叔父婶母亲生,但自幼与我感情甚笃,他入了孔家后却与我少了往来,我听赵四说他撞见乱葬岗上有人深夜埋尸,便想到我与阿珏已有许久未见了。”
寇落苼挑眉,道:“你这就想到被埋之人是沈珏?”
“怎会,”沈珣幽幽叹了口气,一摇头,道:“只是觉得有些思念罢了。恰好那日要进县城去进些药材,于是叫上了赵四随我一块儿,办完事后,想到阿珏,便顺道去了趟孔家,可是门房说,阿珏昨晚逃跑了。”顿了顿,他缓缓咬紧牙关,冷声道:“阿珏虽未曾与我明说,但我晓得他同孔伦的关系,若非孔伦负他,以阿珏的性子,怎会弃他而去?”
赵四道:“沈珏莫名失踪,又恰好撞上昨晚我看到的那事儿,实在巧合,不得不让人怀疑。”
沈珣道:“那门房不由我们多问几句,便将我们赶了出来。我越想越心惊,便撺掇赵四领我去了昨夜他看见的那处埋尸地,掘开土来看……”沈珣说着,眼圈渐红,嘴角扯起一抹冷笑,道:“至于我们看见了什么,大人你已经知道了。”
赵辞疾忽然问:“赵宣甫,你是何日看见有人埋尸的?”
赵四毫不犹豫地道:“大人,那日恰逢端午,五月初五,至我与沈珣挖到沈珏的尸体,是五月初六,而我同沈珏演假死那一出被县令和寇师爷撞上,已是五月初九。草民所言,句句属实,还请大人明察。”
赵辞疾垂下眼皮,不再言语。
傅云书问:“既然你们二人早知沈珏枉死,为何不来报官?反而要演这样一出戏,将自己也搭进去?”
堂下静默一瞬,沈珣平静地说:“大人有所不知,前任县令钱宇尚在任时,县里曾出过这样一桩案子。”
“当时除了孔家,县中还有另一大户人家,姓李的,李员外的儿子生性好色,四处寻花问柳不说,还将家中略有姿色的女子沾染了个遍,并大肆炫耀,此事九合县人人皆知。后来他家一名婢女,忽然在街头某家医馆查出了身孕,被不知是谁旁听了去,传得满城风雨,众人皆道这是李家少爷的种。李家不愿迎一婢女进门,又恐人口烁金,便扬言那婢女是与他人有染,还将她在大庭广众之下,浸了猪笼。那婢女的家人得知后伤心欲绝,将李家人告上公堂,当时审理此案之人,正是钱宇。”沈珣静静地望着傅云书,略一扯嘴角,问:“傅大人可知钱宇当时是怎么判的这桩案子?”
“本县不知,”傅云书问:“他是怎么判的?”
沈珣凉飕飕的目光从一侧立着的许孟、赵辞疾一扫而过,幽幽地道:“当时许大人、赵大人都在,傅大人尽可以问他们。”
许孟今日安静得似一只鹌鹑般窝在一旁听,忽然被点名,冷眼朝沈珣横去,又听傅云书说“两位大人不妨讲来与我听听”只好道:“回禀县令大人,钱宇当时传了李家其他婢女来问话,诸女却皆道李家公子从未对她们有越轨之举。”
寇落苼道:“那些婢女日后还要继续在李家讨生活,怎敢直言?”
许孟讪笑一声,道:“寇先生说得正是,可钱宇便就此断定那婢女是与外人有染,我们这些当下属的,说得再多也无丝毫用处。最后他判定,李家动用私刑虽有不妥但也无可厚非,那婢女家人教女不善,原本该罚,看在失女之痛的份上,让李家随意赔了几个子儿,权当了事。”
第35章 移尸(二十六)
傅云书问:“此案便就此了结?”
“非也,”许孟道:“那婢女的大哥认定是李家始乱终弃又痛下杀手,因此怀恨在心,日日尾随李家公子,终于逮到他落单。那晚李家公子正宿在婠婠楼头牌的房中,婢女的大哥翻墙潜入,当着头牌花魁的面,将一把杀猪刀扎进了李家公子的心窝,然后拖着尸首,丢进了当时人声鼎沸的婠婠楼大堂之内。”
傅云书问:“然后呢?这桩案子钱宇又是怎么判的?”
沉默片刻,许孟道:“当众报复杀人,行迹恶劣,上报江北府,判了腰斩。”
公堂静默一片,直至许久许久,寇落苼轻轻“啧”了一声。
沈珣道:“大人有所不知,那婢女的身孕,正是在我家医馆查出来的,虽非我爷爷失言漏嘴,但他却一直对此心怀有愧,那婢女大哥伏法后,他便派我时常去探望那对可怜兄妹的双亲,有一日我前去,敲门却无人回应,生怕有意外,便翻墙而入,却发现两位老人已死。”顿了顿,声音不自觉地微微颤抖,道:“悬了两根白绫在房梁上,双双缢死。”
赵四抬起一只手,轻轻按在沈珣的肩膀上。沈珣略一扭头,冲他苦笑了笑,又道:“大人,当年那桩旧案,与阿珏这桩案子,何其相似?”
赵四道:“不瞒大人,其实发现沈珏枉死后,沈珣是想立即报官来着,但……但我拦住了他。”傅云书没有问他为什么拦住沈珣,只静静地看着赵四,赵四深吸一口气,对上傅云书的目光,道:“俗话说,天下乌鸦一般黑,草民……草民原先以为,新上任的县令,同那钱宇……不会相去甚远。李家案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草民不敢让沈珣冒险,因此给他出了这么个主意。案子发生在大庭广众下,数人目睹,官府必定要严惩凶手,可若死不见尸,便不能妄下定论,再者又牵连出了一桩命案,两两相加,必定要上报江北府,县令才不得不严查。”顿了顿,道:“沈珣他只是关心则乱,一切罪责在我,还请大人责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