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过白石(9)
他的父亲是世上最偏执的人,萧白石早该明白。
萧鹤炎告诉他这些,就想让他早些认命。
可心宽如萧白石此刻也有点无法说服自己了,他很想找个人倾诉,惊觉这偌大翠微山,他竟然一个说心里话的人都没有。而那些鸟兽,现在又有什么用?
应长风的名字在心里一闪而过,又被萧白石飞快地否决。
他坐在瀑布之下,仰头看向兰渚佳期的方向,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么可怜。
接着几天都没休息好,萧白石努力去接受依旧徒劳无功。他绝望地发现除非是说给别人听了,再被安慰几句,否则走不出“我是个怪物”的逻辑死胡同。
他的一百岁生辰便在这种复杂的心绪中悄然而至。
但萧白石并无想象中的激动。
萧鹤炎极少为他庆祝生辰,一来修道之人不讲求索取俗礼,二来对他们而言时间是最不稀奇的东西。修道者入了凝神期,百年时光也如同弹指一挥间,若动辄纪念生辰,那就不必再去关心别的事情了。
因而当听说今年萧鹤炎有所作为时,萧白石先是呆愣,随后苦笑。
如果他什么也不知道,兴许会将一切都归结于父亲宠他,可现在他只觉得无奈。
萧鹤炎应当明白他的想法,把准备召集所有弟子一同看金色花雨的安排变了,他开了茶宴,叫来应长风作陪。
踏入空山朝暮看见坐在萧鹤炎左手边那抹白衣,萧白石险险不会走路。他与应长风的视线短暂地碰了一下,对方不闪不避,朝他略一颔首算作行礼。
萧白石顿时更不是滋味,坐下便道:“父亲何必忙这些琐事?”
“我的孩儿历经百年,修为有成,怎么能算琐事?”萧鹤炎亲自替他斟茶,言语间笑意晏晏,“若是常人家中二十岁就加冠成人,白石,有些话仍然希望你明白。”
萧白石勉强一笑:“我明白的。”
他像突然被拷上了枷锁,萧白石面对父亲,前所未有的无措。
目光微微避开了萧鹤炎时,萧白石听应长风道:“难得一聚,也别多想了。”
应长风的语气如春水化冻裂开的冰面,虽然听着冷漠,却并不像以前那样疏离了,萧白石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不错,咱们就当今日是一起喝喝茶,谈谈天。”萧鹤炎接口道,“四下都是和你玩得好的同门,一会儿为父说完事便走了,留你们少年人去疯——我准备了几坛琼花酿,今日准破戒!”
此言一出,以谢雨霖为首的弟子们放肆欢笑,“多谢师尊”之语不绝于耳。
萧白石总算也轻松了一些。
他隔着一条长桌看向应长风,对方低垂着眼眸,修长手指拿起青瓷茶杯仔细端详。那淡青的颜色就像他穿过的衣裳,与他更是相称极了。
在父亲面前萧白石没敢一直盯着他看,只偶尔匆忙瞥一眼。
似乎知道他的行为,但应长风极为放任,鸦羽般的眼睫偶尔翕动,那目光便随之闪烁,不知在看向哪里。他自来了翠微山后第一次与萧鹤炎同席而坐,两人之间离得极近,应长风也没有要故意隔阂,可就是明眼人都能看出他们并不像传闻中道侣该有的样子,连一向百无禁忌的谢雨霖都不开玩笑了。
茶会起先无酒,在座的除了应长风又都是已经开始辟谷、或辟谷多年的道者,只给他准备了些山间瓜果暂时填嘴。
“来,白石。”萧鹤炎朝他招招手。
萧白石不明就里地坐在萧鹤炎身后的位置,还没问什么,那人从袖间摸出一样物事递过来。他接过一看,却是个锁的模样,上面刻有祥云莲花,用一条细细的金链吊了起来。
“父亲,这是您新做的法器吗?”萧白石拿起来透过阳光,没有发现任何灵力的痕迹,就是普普通通的锁。
萧鹤炎失笑:“不,这是民间的长命锁,用以给家中新生孩儿祈福的。”
他听了这话后,起先那些由于身世而来的迷雾与烦扰淡去一些。紧紧地握住那把锁,萧白石心说:尽管不与常人一样,却也待我没有任何分别,我既是他骨血所养,他当然是我的父亲。
其余人正各说各话,无人在意这边的交谈,萧白石道:“那天……我只是一时脑热,您只是告诉我而已,没有……没有别的意思。”
“好孩子。”萧鹤炎难得顺过他的头发,温声道,“为父对你的期待不多,只要你能知足常乐就好。不论如何,为父始终对你的心如初;你是我的孩子,这件事也从不因为任何而改变。”
那些罅隙仿佛就这么悄无声息被填满,萧白石“嗯”了一声。
萧鹤炎道:“此物在今天送你,是想告诉白石你在父亲这里永远是个孩子,随心而为,不必顾虑俗世纷扰。贴身带好它,从此什么就不用怕了。”
这些话萧白石从未听他说起过,这时有了此前的告知再听,又是别的滋味。那些委屈、苦恼和怨恨仿佛突然再也没有了。
他感激这句“如初”和“随心而为”。
萧白石眼圈微红,但他到底没落泪,只顺势将头埋到萧鹤炎肩膀,再开口,却喊了一声爹。
“得了。”萧鹤炎让他坐直,“你少时都不爱哭,现在怎么还越长越回去了?日后练功修习不可懈怠,男儿立天地,终归要对得起自己才对。”
萧白石道:“一定。”
氛围温情而柔和,父子二人又说了几句家常后,萧鹤炎起身离开,遁去了空山朝暮后山深处。
因为他的离开空出了位置,应长风却没有走。
其他弟子已经由谢雨霖张罗着去开那几坛琼花酿,萧鹤炎的私酿是由翠微山上的百种繁花入酒,再以清泉为引足足五十年方成,平时轻易喝不到。本就没有断情断念的青年们得了放纵的机会,非得一醉方休。
他们吵吵闹闹,衬得茶桌边安静非常。
萧白石收好了那把锁,看应长风一眼后大胆道:“公子不……不回去吗?”
“天色尚早。”应长风对他温和,话语中也透出十足的耐心,字数不多却足够让萧白石越发得寸进尺。
他默不作声地往应长风那边挨,见他没有躲避之意又道:“我以为你不会来。”
应长风道:“是喜事,解了禁来走走也可以。”
萧白石热切地望着他,总觉得什么心里话都能说出来:“那,你知道今天是我生辰了。公子论起来……也算半个长辈,有礼物给我吗?”
笑起来还挂着一团孩气显得青涩,此时萧白石神色端正、目光温柔,那双桃花眼中绯色氤氲,似醉非醉,反而不同往日。应长风不露声色地偏过头,像听了他的撒娇,研究过桌上摆的一堆东西后捡了个桃。
他往萧白石眼前一递:“喏,送你了。”
没料到应长风真能有所动作,萧白石心间一软,眉梢眼角都流淌出了盈盈笑意。他接过去道:“我又不吃东西,你好敷衍啊!”
“就吃一口没关系的。”应长风道,竟有几分跳脱。
萧白石当真咬了一口,桃子果肉脆而清甜,齿颊留香。道者尽管辟谷,但食与色二字却不能轻易抛诸红尘外,他此时吃了点,口腹之欲莫名得到极大的满足。
应长风问:“甜么?”
萧白石点头,还没回答,那个桃子又被应长风蓦地夺了回去。他诧异地“哎”了一声,听应长风煞有介事道:“辟谷后还是少破戒,我代你受过吧。”
言罢举到唇边,恰巧咬在了那小块的残缺旁边。
就好像他与应长风隔着桃子吻了一下。
清风过处,阳光愈发炫目,而山后的浓雾也即将散去。应长风远眺片刻,又对上萧白石的视线,他弯了弯眼角,是个不怎么明显的笑容。
“五日后想去你住处,有空吗?”
正饮茶的萧白石听得真切,一口水呛在喉咙。
第9章 长风吹月
萧白石的居所与翠微山中其他地方都不一样,在云巅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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