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纪(66)
纷纷扬扬的落雪在桌上滚了几圈,融化后慢慢沁进纸里,晕开了新写的墨字。景澜漫不经心地抽出,折了折靠近烛火点燃。忽而管事来报,道:“大小姐,卢家的人来了。”
管事平日只唤她大人,又因承爵早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阖府人都极有眼色,也跟着一道称大人。如今突然换了个旧称,显然是为了家事,而非公务。
隔着屏风,景澜微微侧头,问:“都来了些什么人?”
管事低声道:“卢家的几位大人都来了,来的还有……平阳郡主。”
眼看火马上就要燃近指尖,景澜伸手向窗外一抛,任它这般落进雪地,变作一团灰烬。
她淡淡道:“很好。请到向归堂,我马上去见他们。”
一炷香之后,景澜现身于向归堂中。她身着一袭素裙,乌发以玉枝缠花的宝石发冠束起,外披云纹紫袍,罩着薄薄的玄色纱衣,无端透出几分肃杀之意。
她从堂中大步走过,踏上主位缓缓落坐,身后便是道藏中的三千箴言,古朴庄重。满堂华灯璀璨,仿佛都照在她的身上,任是旁人锦衣华服,也夺不了她的半分光彩。
她三指托起茶盏,轻呷一口,这才不急不慢地抬起头来,注视着堂中形形色色的人,道:“家父祭辰方过半月,满府孝衣未除,不知诸位有何要事,竟派人先后四次强闯敝府?”
景澜话音才落,堂下一人将茶盏重重一放,冷冷道:“我们为何而来,难道你当真不知吗?”
景澜唇角微扬,道:“我还当真不知了。”不等那人发火,她敷衍地拱拱手道:“久闻清河卢家乃书香门第,百年世家。通文明义,知礼晓节,想必不至令我在先父灵前蒙羞才是。”
众人这才看见,在主座边的桌上,摆着一块黑沉沉的灵位。
堂中一时寂静无声,先前开口说话那人咬牙道:“你父亲在天有灵,也必然不会见我七妹蒙难,折辱到如此地步!”
“罪妇卢氏,受逆臣贼子蛊惑,意图犯上作乱……”景澜一字一句道,“按本朝律例,应处以凌迟。但念及家中先祖曾有功于社稷,特网开一面,夺其封诰,贬为庶人,流放三千里。命卢氏宗祠将其除名,以儆效尤。”
她看着那人冷冷道:“卢郎中,这话可不是我说的,是陛下的旨意。你若是有什么不满,大可向陛下去说。”
那人身后又一人站起,怒道:“你父亲靖海候在世时也不曾如此待我们,你如此无礼,难道这便是贵府待人的礼节吗?他临终前曾留下遗言,要立我七妹所生之子为世子,有书信为证!这些东西都交由卢家保管,是你父亲的遗命,你为何不从?”
景澜目光一寒,却是笑了笑,道:“先母乃云和公主,那卢氏又是什么身份,敢与公主平起平坐?她难道是先帝指婚,亲赐于我父亲的?听说先母在襄中修养的那几年,先父是病的昏头了,说要抬一抬卢氏的位份,还要立什么世子?诸位都与公侯之家有姻亲故旧,靖海候一向不同于其他公爵,向来由皇帝亲自指立承位之人。这是百年不变的旧规矩,你们若是不平,就告到御前去,不必在此啰嗦。”
堂下哗然,众人纷纷出言相劝,这时坐在最末的一年轻男子霍然站起,道:“说白了你就是不愿去救七姑姑!你与陛下亲近,这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但偏偏连提也不提,眼睁睁看着我七姑姑受辱”
景澜闻言瞥了他一眼,道:“嗯,我就是要看她受辱,怎么了?卢氏当年敢在侯府对我母亲不恭,便该想到会有今日。再说了,被逆臣贼子蛊惑的又不是我,命人不开宫门,拒迎圣驾,险些耽误陛下入宫见先帝最后一面的也不是我。不是我犯下的祸事,为何要我去说情?别人也就算了,卢氏此人,绝不可能。”
那人约莫是从未听过这番言词,登时怔住了。景澜微微一笑,放下茶盏道:“睁大你们的眼睛看看,这是景氏侯府,不是什么卢家。景氏祠堂里,也没有什么卢氏。我姓景,你们姓卢,先母云和公主更是与诸位一星半点的干系都没有。我请你们进府,可不是想要与你们商量事情的。事态如此,你们倒是还活在梦里,认不清如今是谁做主?”
“不错,他们的确与你毫无干系。”一位身着锦裙,竖着云髻的美妇款款起身,仪态端庄,温柔道:“但我与你母亲却是表亲,在这堂上,总能说几句话罢?”
景澜手在黑剑上一抚,道:“没听我母亲提过,不过想来也没人敢胡乱与皇家攀亲,既然你说是,那就算是吧。”
平阳郡主愣了愣,显是从未被人如此对待过,一时间竟忘了自己要说什么。被小辈当众如此落面,令平阳郡主十分不快,但她到底没忘了今天的来意,强笑道:“我知道,从前景候是有些冷落云和,偏爱卢”
景澜懒懒道:“罪妇卢氏。”
平阳郡主梗了梗,袖中手攥起,道:“……甚至要立她生儿子做世子,云和不乐意,但卢家从前也好生与公主商量过,她是嫡母,这孩子就当不是卢氏生的,立不立世子,一样是她的儿子,都要认她作母亲的。奈何云和不答应,这事就被拖到现在,但景候已经允了……”
说着她顿了顿,向景澜看去。见她托着下巴侧头看向厅堂上挂着的楹联,像是连听也懒得听。这副神情与模样,竟让平阳郡主想起了一个人,在过往的记忆中,无论是上元灯会,还是宫中春时的花会,往来的贵人衣香鬓影,而她永远都是站在众人之外,似这般漠然地注视着一切。
景澜似有所感,转过头来看她,浅色的眼眸冰冷锐利。平阳郡主避开她的视线,但对着这么一张脸,心中却无故燃起一股嫉恨,道:“你也不想景候身后无嗣可立吧,到时候这爵位可要另主了。你身为女子,难道真能承袭爵位,你不怕那些御史言官啊!”
她惊叫出声,众人齐齐看去,平阳郡主披头散发地站在堂上,发髻不知何时被人斜削去,珠玉发簪纷纷落地。她面色苍白地伸手去拢落发,崩溃般地尖声道:“谁?是谁!”
景澜藏于袖中的两指并起,道:“是我。”
适才她听了半天,还以为这群人能说出什么大道理来,结果依然是一些废话。她微有些不耐,道:“我说了,今天不是来与你们商量事情的。”
言罢她挥了挥袖,屋中无故刮进一阵风,四处门窗砰然紧闭,堂上灯盏骤灭了大半,剩下的光亮不足以照亮大堂,昏暗之中,传来凶兽的咆哮声,卢家人这才惊觉,他们竟不能动弹了。
有人惊恐地叫道:“这,这是什么?好像有蛇,有蛇!”
厅堂中一阵兵荒马乱,怒吼叫喊声不绝。景澜居高临下地坐着,打了个指响,堂中又亮起来。
卢家人惊魂未定,衣衫凌乱坐在位置上,哪里还有方才咄咄逼人的气势。
没过多久厅堂门开了半扇,管事疾步从后而过,仿佛看不见堂中贵客们萎靡不振地坐着,形如遭强人劫掠一般。他行至主座边,躬身道:“卢侍郎来了。”
景澜吩咐道:“请他来。”
管事看了看左右,犹豫道:“这……?”
景澜低头喝了口温凉的茶水,慢慢道:“去请。”
管事不敢不从,忙去请人来。不一会卢侍郎匆忙而至,一进门,见家中几个弟弟居然都在,脸如金纸眼神茫然地坐在椅子上,险些惊呼出声。
他快步走到堂中,左看右看,这些兄弟他清楚不过,说的好听点是耳根子软,易受人撺掇。说的难听点就是胸无大志,喜攀附权贵,白捞好处。又见平阳郡主竟也在此,还有几个年轻些的侄子也在,心中不由怒火中烧,暗骂了几句,顺了口气,这才上前行礼:“台阁大人。”
景澜受了他这礼,却悠悠道:“今日请卢侍郎来,是为了私事,不必多礼,坐吧。”
卢侍郎道了句不敢,歉然道:“下官这几位兄弟不知是受了何人撺掇,这才冒犯了大人,还望大人宽恕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