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纪(313)
“我想再进一次阴山。”
洛元秋看着他道:“为什么?”
殷雪怀眼中明光璀璨,仿佛浸入水中的琉璃,道:“我时常羡慕那被分出去的魂魄,只因他对日后即将发生的事无知无觉。一切还未来得及开始,对他来说,这些事永远都不会发生,不必去面对,他只要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就能无忧无虑的度过此生。”
那束光从桌上慢慢移动,渐渐黯淡。殷雪怀却痴迷地看着它,半晌道:“你可否想过,这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梦,你我才是梦中人,而这游离在外的魂魄,才是那个真正的自己。”
洛元秋起身取来茶壶,为两人杯中重新斟满,道:“我当然分得清到底是不是在做梦,但前辈你大概是醉得厉害,还是快喝点茶醒醒神再说吧。”
殷雪怀摇头,饮尽茶水说道:“这美酒滋味我尚且尝不出,遑论喝醉了!要是真能彻彻底底醉上一场该有多好,寻常人轻易便能做到的事,与我而言已殊为不易。如果有一天,你再也感受不到这世间的喜怒哀乐,又待要如何?”
洛元秋稍加思索后道:“还未走到那一步,前辈所问我无法立刻回答。不过我想,或许我永远也走不到那里。”
殷雪怀道:“哦?你何以这般肯定呢?”
洛元秋随意道:“像我这样心有挂碍的人,想一想便知走不了多远,就不为那些看不着的事烦恼了。谁爱修仙就让谁去,反正我不想,我自问还没到无欲无求的地步。”
殷雪怀竟是一脸赞同,点头说:“看你方才一口气吃三碗面的样子,确实不像那等无欲无求的人。”
洛元秋脸不红心不跳,微微一笑:“照前辈的意思,我是不是还能再要一碗面?
殷雪怀:“……”
恰好陈文莺买酒归来,她将酒壶放在殷雪怀手边,忽然打了个寒颤,盯着自己的手看了好一会,迷茫道:“奇怪,我这是在做什么……我怎么感觉像是在做梦?”
洛元秋向她招了招手,陈文莺呆呆走了过去,在她身旁坐下,后一头栽倒在桌上。
殷雪怀拿起酒壶便朝嘴倒去,豪饮之后道:“我的酒也喝尽兴了,你可以开始画符了。”
洛元秋从身上摸出张皱成一团的符纸,想了想又塞了回去,对殷雪怀道:“劳驾,请把手给我。”
殷雪怀挽起衣袖,手臂平放在桌上。洛元秋认真看了看他手心掌纹,抬手打了个响指,霎那间周遭一静,声息远去,如水洗般色彩尽褪,唯余二人之间的那束黯淡日光。
洛元秋两指落在光上,光束如冰般凝结,经她一敲竟发出翠玉般的清脆声音,殷雪怀见状笑道:“有点意思。”
“区区小技,何敢在前辈面前班门弄斧。”洛元秋转腕一拧,光束仿佛被从中折断,碎裂成片落于桌上。她手执一段近似于笔的细光,稍稍思考了一会儿,看着殷雪怀道:“你当真想好了吗?”
殷雪怀目光微顿:“这道符能维持多久?”
洛元秋闻言毫不犹豫地落笔,道:“为期半年,中途就算我死了,它也依然有效。”
她手中的细光随着动作逐渐变短,落在殷雪怀手中便如同冰雪般融化开来,直至光芒落到他的手臂上,也始终不见任何痕迹。
殷雪怀手指微微一动,洛元秋低着头道:“前辈不要动,我不想从头再画一遍。”
最后一丝光芒彻底从指缝间消失,洛元秋在刹那间放开手,四周声音顿时如海浪般涌来,她两手相合,与眉心齐平,继而紧握五指,低低吐了口气:“成了。”
殷雪怀眼中闪过一道银光,他朝洛元秋合掌微微躬身:“多谢了。”
盘桓在茶铺中的寂静转瞬消失,立刻有人声传来,未过多时茶客们接踵而至,店家仿佛无事发生一般,一边上茶一边与相熟的客人闲聊。
洛元秋道:“前辈感觉怎么样?”
殷雪怀环顾四周,对上那些或好奇或打量的目光,神情索寞道:“这些都是一样的,我曾见过千千万万双眼睛,它们无法与瑞娘相提而论,因为这世上,只有她会待我始终如一。若是能够再见到她,哪怕是在天魔幻境里,我也愿意……”
洛元秋心中一动,想到自己那时候也像他这么想过,总希望能在梦中再见到一次师妹,哪怕看不清她的面貌,只要能像从前那样,听她对自己说几句话也是好的。
就算在梦里一次次艰难跋涉,但只要能在最后见到这个人,那这场梦便足以称得上是美梦了。
殷雪怀很快转过头:“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洛元秋正有些出神,下意识道:“谁?”
。
第184章 画境
“……是我。”
一阵细碎声响,石羊角上的灯盏微晃,它受人所驱,慢慢转过头。
墨凐倚坐在羊背上,臂弯间的薄纱无风自扬,身周飞落而下的雪花散做流萤,极轻地飘荡开来:“为什么要跟着我?”
倾斜的石塔后慢慢走出一个黑衣少女,她背着一把铜锈斑斑的长矛,杏目睁圆,神色惊疑不定:“我见过你的画像,你……你真是北冥海中的护塔人吗?”
墨凐指尖沾了点碎光,轻轻一吹,道:“斗渊阁的长老们是如何告诉你们的?”
黑衣少女正是之前与洛元秋在法阵中曾交手的姜思,她鼓起勇气说道:“他们说你在白塔里修炼了几千年,早已经得道成仙了……”
淡薄的日光轻落在二人身上,姜思目光落在石羊脚边,脱口道:“你果然没有影子!你真就是”
“那是他们骗你的。”墨凐打断她的话,石羊驮着她一步步向雪中前行,“得道成仙?有几个仙人会愿意常驻于世,千百年来受困在方寸之间。”
姜思情不自禁退后几步,想起来意又稳住脚下,硬着头皮道:“你既是白塔的守护者,又受我们斗渊阁世世代代的供奉,理应庇护后人才对……”
说到此处,那石羊正好在她身畔停下,羊背上的人神色淡漠地看着远处,仿佛毫不在意她的话。姜思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无名怒火,方才那点惧意一扫而空,她厉声说道:“你明明可以出手救他们,可为何你却坐视不理,眼睁睁看着他们变成行尸走肉?!”
墨凐淡淡道:“我为什么要救他们,这一切难道不都是他们自找的?莫非是我逼着他们服下丹药,修习道法?想走捷径一步登天,就应该明白,迟早会有付出代价的一日。”
姜思气得脸颊通红,口不择言道:“谁不知道这些东西都是从白塔流传出来的?!还不是你把它们交给斗渊阁,才生出了这么多祸端!你若是”
她倏然住口,眼瞳深处有如绽开了一片极薄的冰花,那是来自墨凐指间一道细光。
“斗渊阁成立最初,是为了追杀那些服丹的修士,以防他们异化为傀,危害一方。”墨凐一手按在姜思肩上,端详着她的面孔道,“你该回去问问阁中的那些长老,他们明知服丹的弊处,为什么还要让门下弟子服用?”
姜思双唇颤抖,却连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墨凐随手一拂,指间细光散做碎片与飞雪一并远去,她的手如一截白玉,轻轻托起姜思的下巴,居高临下道:“斗渊阁命弟子入世,每隔百年,便会遴选出天赋卓绝者入北冥修行,就如同你的兄长一般。而北冥何其辽阔,这群人最后又到了何处,为何却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姜思心中怒极,想要破口大骂,偏偏不能言语,只能将她瞪了又瞪。墨凐掐指拈决,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我要杀人,从不需什么冠冕堂皇的借口。不妨告诉你,他们或被斗渊阁驱逐至海渊之中,或被其所杀……至于你所说的法诀从白塔流出一事,与其说是无意流出,倒不如说是有心窃取。这一点,想必阁主与诸位长老心中自然清楚。你现在来责问我,反倒是问错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