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纪(3)
她坐在桌前,取出一颗石子把玩,指腹摩挲过那个奇怪的符号,良久之后,石子表层透明的外壳裂开,露出里头的黑色泥丸。
洛元秋捏了一点在鼻尖嗅了嗅,感觉像是什么丹药。她辨不出来,只觉得这味道闻着十分古怪,仿佛是还未炼制好。当下反手抛进炉灶中,爆出一蓬青紫的火焰。
喝了粥吃了包子,身上也渐渐暖和起来。洛元秋迎着寒风,夹着文书穿过大街小巷,走到了太史局门前。
太史局外依然人满为患,不过多时,大门开了,从里头走出个青袍官员站在台阶上,手捧一卷,开始唱名。
洛元秋随眼一瞥,这些人打扮的甚怪。有广袖高冠,素衣红服做巫族打扮之人;也有那身着道袍,手持拂尘的道人;更有头戴花冠,身披五彩服之人。总之乱七八糟的站在一处,猛然瞧去,还以为是闲野乡村里唱大戏的。
与之相比,她未免穿的太过寻常了。
寻了个位置站着,洛元秋听见前头的人说道:“……小道在山中修行七十载,依然容貌如旧,都是仰赖仙人所赐之物。”
说着他捧起一个瓷碗,颇为得意:“这便是我派所传的至宝,只要向这碗中注入清水,即能拜请三清四御,请五方帝神——”
竟是有如此神通!
洛元秋早听师父说过,世间高人有太多太多,他们寒山门根本算不得什么。她不由看向那碗,男子就刚从壶中注入清水,这时候一人嗤道:“这有甚么稀奇的?不过是个碗罢了,还能弄出什么花样来?”
周围已经聚集了不少看客,这男人头戴花冠,干枯的手指碰了碰,指着花冠道:“你们瞧好了,我这花冠乃是上古神木上所折,千年不腐,始终是这副模样。”
说着摘下花冠在空中一晃,那花冠上的花洛元秋从未见过,皆如绢纸一般。男人用火折子去烧,花冠上的花丝毫未变,围观者连连惊叹。
洛元秋想起自己屋中的云霄花,对这人手中千年不变的上古神花垂涎不已。
“区区小物,也敢拿出来炫耀?”
一个拄着拐杖的瘸脚老人走了过来,傲然道:“我能让人上天一游,诸位哪个敢呢?”
洛元秋更是赞叹,心想师父说的果然没错。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若不出来见见世面,怎么能知道,这世上还有如此之多的法门?
那老人满头银发,气度不凡,背上绑了个大葫芦。他环视一周,问道:“怎么不答,是答不上来了吗?”
戴着花冠的男人不服气,说道:“什么上天一游,你倒是说道说道。”
老人道:“我便在这人群之中,随意挑一人,送他到天上看看去,如何?”
洛元秋双眼一亮,刚要出列应答,被身边一人绊了一脚,老人咧嘴笑了笑,手指已经点向她了。
“是我?”她指着自己说,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老人指尖一偏,指向她身侧一人。
那人嘟囔道:“什么上天?法师,我不愿上天。”
洛元秋连忙道:“他不愿去,我愿去。”
老人轻咳一声:“姑娘今日没有上天的缘分,不如等下回罢。”
说完将背上的葫芦放在地下,从葫芦中抽出一根绳索来,招呼那人爬上去。
那人惊恐道:“这如何爬?法师,我畏高,去不得!”
老人不耐烦道:“休得罗嗦,叫你去便去,这是你的缘分!”
他手中葫芦一转,向四周喷出雪白烟雾,众人以袖遮面,咳嗽连连纷纷避开。待白雾散去后,葫芦绳索已经拉的笔直,那人却不见了。
洛元秋睁大了眼睛,看向遥远的天穹。
这便就上天了吗?
千万法门,变幻莫测,洛元秋不禁有些惭愧。
老人绕着葫芦念念有词,腿脚灵活不似瘸腿之人。少顷后,掐诀的手一收,他凝重地道:“八方御神,速速归来!”
葫芦倏然冒出一股青烟,复又笼罩周遭,只听扑通一声,方才那人扶着腰哎呦叫唤,从地上爬起来,颤着声向老人行礼:“都是我不识老仙人,有眼无珠!多谢老仙人送我上天宫一游,多谢老仙人!”
洛元秋看着羡慕不已,更觉得自己所学不过尔尔,幸好不曾在人前显露,她那些微末小技如何能与玄妙道法相较,还是小心莫要跌了颜面。
那位唱名的青袍官员仿佛已经见惯了这等神奇之事,依旧自顾自挥毫勾名,更显高深莫测。
片刻后,他再一次道:“寒山门,洛元秋。”
第3章 寒山
因有众同道大显神通在前,洛元秋心里微微慌乱。唱名的官员又喊了几个名字,洛元秋瞥见周围人目光闪烁,举袖窃窃私语。
“寒山门?这是哪里蹦出的穷酸地儿,怎么听起来有些耳熟?”
“……好像是有些熟悉,一时想不大起来。”
“咦,那不是戏班常排的狐仙鬼怪话本里说的门派么,怎地还真有?”
“呵呵,依老道愚见,怕是什么人借着名头,想叫太史局的大人们高看一眼罢了。只是这无名小派,连道统存否都未知,如何能入诸位大人们的眼?不过是跳梁小丑,自取其辱罢了。”
洛元秋默不作声,在一旁听了会,被叫到名字的人出列,她缀在末尾,跟着青袍官员从侧门进了太史局。
路上想起方才听到的那些话,洛元秋有几分沮丧。
诚如门外众同道所言,寒山一派,的确是声名寥寥,与那些香火众多、信徒如云的大派相比,便如同皓月与萤火。
相传高祖皇帝起事时,曾有一批擅长道术玄法的异士追随,及至成业立国,便受封官职,赏赐山门,得以开宗立派。而太宗皇帝在位时,又曾广封众教,在朝廷设司天台,征召高人奇士,以辅佐朝务。
不过那都是老黄历了,众道林立相竞争辉的年代早已过去,孝宗大成年间哀王与长川五姓大族犯上作乱意图谋反,广纳修道之士,以厌胜之术铲除政敌,谋害一干朝廷重臣。且暗中驱使精通道法的方术士,令驻守边关的几位大将军接连遇害,边防动荡,朝纲不稳,险些酿成亡国的祸事。
自此以后,孝宗皇帝下令抓捕涉事的各派门人,封门灭教,剥夺高祖所赐玉清宝浩,铁卷丹书,焚毁诸类道门典籍,严禁民众投入教派,又设太史局以束众教,凡各派门徒,都需登记在案;掌门更换,人事变动,需以文书禀奏太史局,待文书批阅后,方可施行。
洛元秋所属的寒山门,曾追随高祖皇帝起事,因在寻野之战中出力良多,功劳甚伟,是少数曾得赐玉清宝浩的门派之一。
端宗正始年间,宰相柳道权诗云:
人道蓬莱山万重,又隔天水漫云端。
朝行夕落风相伴,露洁霜白覆清寒。
月沉海底星当见,晓珠明照十二城。
问道何须寻北海,青雀西飞向寒山。
但寒山地处奇山险峰之侧,独对浩瀚江河,虽法门全备,却无信众参拜香火供之。故门徒寥寥,声名不显。历经六朝,早已被世人遗忘,只在几本稍有人气的传奇话本中偶被提及。
后因五姓之乱,寒山也尊从朝廷诏令,严束门徒。后为避祸事,主动迁往深山之中。从此以后,再无人知晓寒山所在。
而那些原本煊赫一时的大派也随之泯灭,山门荒芜,门徒尽散,时至今日已难寻踪迹。寒山与之相比,能存留到现在,可谓是时运机缘所造。
这些都是洛元秋听师父说起的,而在寒山门迁徙途中,玉清宝浩竟被人盗去了,失了这样支撑山门的御赐之物,当年的掌山怕官府知道,连带全派上下都被捉去问罪,干脆连太史局录名都不去。以至太史局中无档留存,寒山几代以来都在江湖漂泊,空有寒山之名,却无门派之实,也不敢大肆张扬。
到了她师父玄清子这代,寒山已经没落的不成样子。从洛元秋有记忆以来,偌大山门中只得师徒二人,师伯常年在外,不知踪影。待洛元秋长到十岁,师伯逝世,师父渐收了两位师弟、三位师妹,这几近凋敝的寒山门,才显得有些人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