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船(45)
薛回望着面前偌大的荧幕,笑:“我还是第一次看这部电影。”
“你拍完后都没有看过吗?”
“没有。”
钟奕有些惊讶,他的第一部戏都被曹文复盘过很多遍了,甚至后来成为很多学生在用的教材。或许,人生的第一部戏都对自己有着莫大的意义吧。钟奕永远记得那个热烈而懵懂的夏天,而薛回……
“拍得太烂了,我当时并没有看。”薛回道:“但现在看,也不是很烂对吧?”
“一点也不,很美啊!”
男主人公用自行车载着女主,随着叮铃叮铃的车声,女孩轻轻拉住了男孩的衣衫。他们在北海公园划船,去吃了人生第一次肯德基。高考过后,分隔天涯。女孩奔跑着为男孩送上自己织的毛衣。追火车的那段,钟奕感动得几欲落泪。那个时代很单纯,那个时代的爱情也很美。
“现在都不会拍这种戏了。第一次拍戏的感觉很奇妙,有点好奇,有点天真、莽撞,那时候连灯都不知道在哪,经常是走出画了,被灯光老师喊薛回退回去!”
钟奕慢慢地笑,他那时候也是,走路僵直得像个傻子,被曹文骂得狗血淋头。
“但第一次好像都是一种特别的体验。你有什么就表现什么,没那么多技巧,但却是你最真实的样子。你那时候是满的,说哭是真的哭,说笑就真的笑。现在反而很难再有那种状态。那种倾尽一切,掏空的状态。你觉得呢?”
钟奕拼命地点头。
当一个演员熟悉了技巧之后,表演就控制在某种理性范围。在理性和感性之中做着微妙的平衡。驾轻就熟,游刃有余,却失去了最初那种感动、纯真的体验。那是只有一次的使用期,再也不会回来的宝贵心境。这些年,薛回很少再拍电影,他很难再给出新的东西。他经营着很多副业,成了半个商人。人人称颂他的成功,他却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
“其实我很羡慕你和曹文。我看过你们的电影,你们都很明确自己要什么,并且一直坚持下去。我不能,我也做不到。曹文是个理想主义者,这种人想要在如今的市场活下去很难。但那又怎么样呢?他可以一直做自己喜欢的事,这就够了。我很羡慕他。”
薛回的脸在静谧的荧光中显得有些落寞。
“我羡慕他有这样的魄力,我更羡慕他拥有你。”
他看过钟奕的电影,他的每一部电影,他都看过。才开始是对这个人的好奇,曹文眼高于顶,没看上过什么人。却不仅认了他做徒弟,还将人保护得那么紧。连他这个朋友都没见过几次。他们曾在一个颁奖典礼上碰过面,曹文把人圈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像一头巡视自己领域的狮子,不允许任何人的靠近。他远远望着那个恬静漂亮的人,他仰望自己老师的目光,和大荧幕上的那双大眼睛如出一辙。他的眼睛有着单纯又丰富的内涵,那样明亮、澄澈,是他所没有的。从那一刻起,他对钟奕有了别样的兴趣。
他答应了曹文,进了组,看到了迷茫痛苦中的钟奕。他为他指了条路,想要靠近这光芒,拥有这光芒。人,大概都是这样得陇望蜀,得到某些东西,又怀念失去的某样东西。
“……所以,你对我来说很重要。我不是一时冲动,也不是心血来潮。我是真的希望你能陪在我身边。”
薛回转过头望着他,这次没有惊天动地的告白,没有浪漫绚烂的烟花,有的只是一次剖白,把他的第一次给他看。和他认识,让他了解,他是怎样的喜欢他。
钟奕很感动,他真的很感动。他感觉自己都快抵挡不住薛回的热情了。
“做我的男朋友不能插手我的工作。”他已经吃过一次事业和爱情不分的教训了。
薛回笑道:“那我还是愿意做你的男朋友。”
“让我一个人面对剧组的事,我可以的。”
“好,但是如果你需要帮助,记得,我就在这里。”
“嗯。”
“然后还有……”
“还有?”薛回笑道。
钟奕有些恼了:“你要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忘了以前的事。”
薛回笑着抱住他:“好,都答应你。”
“嗯……那我也勉强,答应你罢。”
钟奕趴在他肩上,两人都被逗笑了。
第五十九章
失去了钟奕的曹文,没日没夜地投入到电影的事业中去。电影,是他心中的一方净土。他出身于电影世家,从小在电影制片厂的大院里长大。懵懂的孩童时期就客串过几部片子,他的父亲是位很有名的老艺术家。现在电视上还偶尔播放他父亲当年的影片。不过,曹文从不以父亲的儿子为荣。他很少提及,甚至没几个人知道他是XXX的儿子。曹文从小便生活在父亲过于庞大的光芒中,整个少年时代都是压抑而躁动的。或许每一个星二代苦恼的问题都是怎么抛掉身上“XXX儿子”的标签,而立志变成“某某的父亲”的无上荣耀。
曹文亦是,他少年时就很叛逆,十几岁知道自己是同性恋,公然出柜离家出走。他父亲很不同意他走独立电影这条路,但他义无反顾。他那时才华横溢,怀揣梦想,天不怕地不怕,自己筹钱拍片子。那时候的生活也很混乱,他常常和一群玩电影的人谈恋爱,居无定所,穷困不堪。他还记得他的初恋是个长头发的男人,是他的主演。他们一起跑到堤坝上拍瀑布,大水溅得两人浑身湿透,他们就在瀑布里接吻。两人好了一段时间,因为他的片子没得奖,钱都赔了。长发男劈腿了另一个大导演,跟着人家飞黄腾达去了。现在那家伙还混得人模狗样的呢。他很是消沉了一段时间,在地下喝酒、泡吧,接触了药物。但很快放弃了。这些都不能给他带来满足感,只有电影可以。他重新筹钱拍电影,同时考上了电影学院,开始做学生作品。他第一部获奖的作品恰恰是《父亲》,讲了一个山里的老手艺人和他梦想进城的儿子。小成本制作,但付诸了他所有少年时代的感情。那部作品进入柏林电影节的参展单元,后来成为电影学院教科书式的范例。
之后,曹文的作品一部部获奖,境遇好起来。也是在那时候,他遇到了一生所爱——钟奕。
钟奕和所有人都不一样,钟奕是他的一个意外。
他单纯又认真,清新得像山里滴翠的植物,清澈流淌的泉水。远离尘世,超凡脱俗。
他的眼是那么干净,能够倒映他所有的情感。
这些年钟奕一直能给他东西,他拼命地挖掘他、压榨他,以为他就要被自己掏空的时候,他又可以满足自己的要求了。
他永远知道自己要什么,默契地跟从他的脚步。曹文也总能看到他的美,他丰富的内涵和隐藏在背后的惊喜。
剥开这只蚌壳,他品尝的是丰腴而美味的肉质。
他们是天生的一对,曾经是多么的契合。他不愿意去破坏他的美,一丝一毫都不愿意。
他对钟奕的珍惜,也只能在眼下的事业中了。
每个镜头都是他亲自过手的,每个画面都是他精心的雕琢。在完成后期的几个月里,他每天面对的都是钟奕存在的画面。他很想他。
他抽着烟问张博:“你和他还有联系吗?”
张博道:“啊?”
喷出的烟雾里看到男人那张神情莫测的脸,张博苦恼道:“他和我们都没联系了,连群都退了。”
曹文没说什么,但张博想象有无数只利箭穿透老板的心脏,真是惨。
后期结束,曹文就奔向香港做音乐去了。他找的是位大师,在最大基础上用弦乐队还原了邓丽君。从香港回来,他便筹备着过审,拿龙标。送上去两个月毫无音信,连修改意见都没有。他渐渐焦躁起来。《沉船》是他迄今为止所有的心血,他的梦想,他跌下来后所有的失意和不甘心,连同钟奕的那份一起,意义重大。拍摄两年多以来,无数次被暂停,今天不知道明天,每天都在用自己强大的意志力,告诉所有人——他可以,他们可以拍完。老孙拿着计划表让他签字的时候,他都是闭眼签的。谁知道还有没有明天。那种朝不保夕的绝望,在钟奕离开的时候到达顶峰。拖了这么久,他赔上了房子,赔上了钱,身无分文,如同赤子。从开机到现在投进去几千万,剧本一改再改,中间遭泄露、撤资等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事。他孤注一掷,在进行一场巨大的赌博。他在赌,赌自己东山再起还是一败涂地!
张博后来回想,那段时间真是太黑暗了。每天都在崩溃,崩溃的原因并不是害怕失败,而是看不到尽头。你以为黑暗过去了,但是有一点星火的希望闪过,又是无尽的黑暗。冬日的一天,审查结果下来,要他们大面积修改,甚至原来的主题都要改。全剧组的人崩溃,曹文在当初立项的时候就已经和上面开诚布公过了,拍摄期间也刻意避开敏感内容,但仍然遭到无情的砍杀。山里的景不可能重来,团队的人也不可能再聚齐,每一帧、每一个画面都是他的心头肉,无法割舍。曹文试图和审查方周旋,将长达三个小时的影片修改到2小时48分,只剪了几分钟不重要的空境,第二次送审。
随后,过审时间又是极为漫长。修改意见多达十页纸,共有一百多处修改。主要表现在刘育良被批斗和徐平囚禁的部分。而这又是电影的主要情节。曹文和审查方打起拉锯战,这部电影历经磨难,从主演跑了的困境、配角泄露剧情的危险,到拍摄时被撤资的穷困潦倒,审查期间的提心吊胆。它就像一个难产的婴儿,在曹文和审查方之间推来推去,始终没有结果。曹文牟足了劲,打定主意和它死磕。
而钟奕所面临的却是另一番天地了。
钟奕进组的那天,现场被长枪短炮所包围。谢起霖粉丝应援声势浩大,将现场所有的声音都淹没了过去。双男主的海报公布,微博底下撕成了一片,血流成河。钟奕官宣的那天,曹文默不作声转发了条微博。那条微博什么都没有,表情和标点符号一概皆无,只有系统的转发微博四个字堂而皇之地顶在首页。底下不少酸话,还有路人的无脑骂,不堪入目。半个小时之后,蒋星河转发了曹文的微博:支持![握拳]
接着,寰宇娱乐撑天柱陆天琪转发了蒋星河的微博:加油哦。还有粉丝看到Angel跑到薛回微博底下发了个呵呵的表情,意味深长。然后,寰宇娱乐李元奇转发了自己老公的微博:钟奕宝贝,冲鸭!
不到一个小时,寰宇的所有艺人,及其媒体资源通通转发了钟奕的那条微博。小半个娱乐圈的人都在为他庆祝,鼎力支持。艺人的粉丝则指哪打哪,控评应援,瞬间变成一场狂欢。剧方的宣传看着飙升的数据都吓傻了,谢起霖的粉丝孤立无援,缩在自家的超话里。余念在沙发上哈哈大笑,在笔记本上画下辉煌的一笔。
钟奕擦着头发出来:“笑什么呢?”
余念神秘地道:“一比一,平。”
女孩的笔记本记录着某两个男人的赌局而已。
第六十章
原来余念在暗自比较着两个人,薛回的那个图高高的,曹文的则矮矮的一小截,下面写着“印象分”。余念恨铁不成钢地道:“同志还需努力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