霈宥(35)
他在走廊上站了片刻,有学生来开门。夏琚进门前发现周围有些目光注意着自己,明知这不太可能是认出他的目光,还是令他的心里既彷徨又憎恶。
新的班级里没有安排座位。在从前的学校,自从出事以后,夏琚总被安排在教室的第一排。现在有机会让他重新选择,夏琚走到教室的最后一排,最靠外侧窗户的角落里坐下。
渐渐地,班上的同学们都来了。他们之中有早已相识的,互相攀谈聊天,气氛轻松活跃。
夏琚望向窗外,等待上课分发课本。
忽然,他的身侧响起咚的一声。夏琚回头一看,看见一个戴着耳钉的男生微微地扬着下巴,对坐在夏琚身边的男生说:“我要坐这里。”
那男生莫名其妙地回视,虽面露不满,还是拎起书包,让出座位。
戴耳钉的男生哼地笑了,把空书包挂在课桌侧面的挂钩上。他忽而斜眼瞄向夏琚,不屑地勾起嘴角,掏出手机玩起来。
夏琚与刚才让座的男生一样,对此人只觉得莫名其妙。他懒得理睬这个人,掏出校服口袋里振动过的手机,看见夏敬行发来的信息,心猛地一跳。
夏敬行问:到学校了吗?
明明知道夏敬行这是才和别人做 爱后的清醒,明明知道他们之间真正的、不能逾越也无法改变的关系,读完这条简单的信息,夏琚的心里依然感到温暖又委屈。
到了。——夏琚这么回答,想到夏敬行,他总有千言万语,又总不能言一句。
这是出事以后,夏琚第一次平平静静地坐在教室里上课。一开始,纵然面上没有表现,他难免提心吊胆,他打算尽量避免抬头与老师发生眼神的接触,只看黑板。
然而其实无课可上。上课铃声响起后,班主任走进来,几个大块头的男生抱着一摞摞的课本紧随其后,在老师的吩咐声中,将崭新的课本暂时放在教室第一排课桌上。
班主任安排了两位同学将课本上包裹的牛皮纸撕除,将教室扫视一遍,微笑问:“你们选出自己的班长了吗?”
学生们面面相觑,许多人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们当中,应该有不少从初中部直升上来的吧?彼此都认识吗?”她莞尔,转身在黑板写下自己的名字,自我介绍道,“我叫阮淳熙,是你们的班主任。如果有缘分,我们将共渡这三年的时光。”她回身,又将自己的学生看过一遍。
或许由于心中警惕而多疑,夏琚觉得她的目光在自己的身上有所停留。
阮淳熙长得眉清目秀,算不得十分漂亮,但眉目间端庄而富有一派宁静的气质,倒与她文科老师的身份相符。
“既然我们要共处这么长的时间,也不在乎花一节课的时间来认识彼此。”她从讲台退下,“哪位同学先开始?到讲台上,介绍一下自己?”
这似乎是所有学校开学例行的一项工作。
学生们正到迫不及待寻求独立的年纪,自觉地厌恶这种“交朋友式”的活动,一时间没有任何人响应阮淳熙的号召。
阮淳熙在与学生们尴尬地沉默了一分钟后,改口道:“看来大家都比较腼腆。不要不好意思,大家以后就是同学了。既然大家这么拘束,要么,在座位上做自我介绍也可以。谁先来?”
尽管老师让步,依然没有同学踊跃表现。
阮淳熙为难地皱眉,表情刻意得很,谁都看得出来她见怪不怪。俄顷,她笑道:“这样吧,我们正好要分发课本。上来领取新课本的同学,顺便做个自我介绍,好不好?”未等学生们同意,她做主道,“那么,我们从坐在最后一排窗户边的同学开始吧。”
经阮淳熙点名,所有人纷纷地将目光投向坐在角落里的夏琚。很快,不少人开始交头接耳。
夏琚听不清他们议论的话语,不知他们怎样谈论自己,心里发憷,对这位老师的热情感到反感。但既然被点名,夏琚只好起身,低头往教室的前方走。他没有看任何人,不回应任何一道目光,来到前排见到课本还没分好,心中不耐烦。他抬起头,却垂着眼帘,眼神不在任何人的身上聚焦,道:“我叫夏琚。”
说完这四个字,夏琚立即转身面向正在分课本的同学,不再多言。
阮淳熙怔住,窘促地笑了笑,对分课本的学生小声道:“把课本给他吧。”
夏琚抱着沉甸甸的一摞新课本,怎么来的怎么回,很快回到座位重新坐下。
或许看气氛太尴尬了,坐在夏琚前面的男生很快起身,颠颠儿往教室前排走。他面对着同学们,好好地做了一个自我介绍,包括姓名、初中毕业学校和兴趣爱好。
班上的学生不多,同学们的发言要么简短得只有名字,要么会多说几句,不到半节课的时间,全部人完成自我介绍,阮淳熙也开始讲课了。
夏琚仍为自我介绍的事感到不自在,心不在焉地听课。
忽然,一个声音在他的身侧悄悄地叫他的名字。他斜眼看向对方,正是上课前抢占座位的人。对方邪里邪气地笑了笑,道:“你挺酷嘛。初中在哪儿上的?”
夏琚不作理会,低头看书。
“喂,别不识抬举。”他又悄声道。
夏琚依然没有理他。
半晌,他冷冷地哼了一声,道:“装什么大爷。”
chapter 6 - 5
夏琚不是装大爷,他只是不希望与周遭产生太多的联系,免得过去被问及。
可是,坐在他身边,隔着一条走道的男生与他完全相反,似乎巴不得全部人都将自己视为焦点一般,与朋友在课间高声畅谈自己在暑假时发生的奇闻逸事。
从他们的谈论中,夏琚知道这个男生名叫尹东川,是一个同性恋——他毫不顾忌地谈起他在假期里遇到的男人,引得其他学生频频侧目。
夏琚本能地厌恶这个人,很想找一个人换座位,尽最大的可能避开这个引人注目的家伙。奈何这是第一天上课,夏琚和所有人均不认识,他又不愿主动地与谁搭讪,只好暂时将这个想法压在心底。
可惜,不引人注意只是夏琚单方面的想法,他希望自己像一只小小的蚂蚁,永远不被注意,但是现实远不能让他如愿。
上午放学后,不少学生外出觅食,而夏琚选择到学校的食堂里就餐。他吃过饭,回到教室里,原打算趴在课桌上打个盹儿,没想到才趴下便被人叫起。
“有人找你。”座位靠走廊的同学指向门外,远远地告诉他。
夏琚奇怪地往外看,只见两个女生紧挨着彼此站在后门,正紧张兮兮地看他。
当夏琚看向她们,她们挨得更紧了。
夏琚根本不认识她们,走出教室。这两人挨在一起,像两只相互取暖的兔子,紧张地盯着夏琚的脸,久久不吭声。夏琚忍住不耐烦,淡漠地问:“什么事?”
“呃……”她们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女生从校裤的兜里掏出一封信,颤着双手递给夏琚,“夏琚同学,请你收下这个。”
这粉红色的信封上贴着一个桃心的图案,夏琚垂眸一看,又惊又懵。他迅速地收敛自己的惊讶,说:“谢谢,我不收这个。”
两个女生听罢,都愣住了。递信的女生满脸通红,仿佛皮肤能渗出血来,拿着信的手尴尬地留在半空中。
她的同伴呵呵地干笑,道:“你收下嘛!也不是非要你有回应或者别的。”
“我不收,你们拿回去吧。”夏琚说完,转身回教室。
教室里有同学见证了这场告白被拒,对夏琚的举动感到惊讶不已。夏琚虽然察觉他们的目光,也知道那两个女生在走廊里窘得不知所措,但他装作没有看见,趴在课桌上睡觉了。
夏琚完全不知道怎么在这个新环境里和新的人相处,一切的善意、一切带着好奇的好意都这么陌生,他不知如何接受和处置,就像失明太久的人不知如何面对突如其来的光明。光刺进他的眼睛里,他猝不及防地闭上双眼,宁可重新落进黑暗里。
如是忐忑而烦躁地过完一天,夏琚终于盼到放学。他的心情称不上好或不好,只是心头发沉,被深深的疲惫感笼罩。
他这是过上新的生活了?对此,夏琚没有任何头绪。
下午三点钟,太阳不高不低地挂在白灰色的天空中。街上除了放学的学生外,几乎不见其他行人。夏琚望着人头攒动的公交车站台,稍作迟疑后埋头走上站台等待。
不知他们当中有多少是刚入学的新生?但从他们和乐融融的聊天声中,夏琚感到他们已经有了自己的小世界。他独自站在人群当中,听他们讨论老师的新发型、选修课的安排还有学期内的课外活动……
不多时,夏琚见到自己要乘坐的公交车靠站了。不少学生朝着公交车的前门涌去,售票员从车窗内探出身子,摇晃手中的小红旗,冲学生们吆喝,要求同学们遵守排队上车的秩序。
拥挤的人群很快变成有序的队伍,夏琚排在队伍的最后,没多久,身后又多了排队的人。他提前准备了公交卡,进入车厢前,频频地听见自动刷卡机报:“嘀!学生卡!”
夏琚摩挲着手中的通用市政卡,余光里看见刷卡机已在面前,正打算刷卡,抬头却发现排在前方的女生正在众人的等待中,面红耳赤地翻找自己的书包。
司机看她的眼神越来越不耐烦,排在队伍后的人纷纷地问怎么回事,售票员在车厢内喊:“哎!没带卡的,来这儿买票!”
闻言,这女生的面上一僵,回头尴尬地说:“我没带钱……”
“来这儿买票!哎,前头的,往车厢内部走一走!”售票员明显没有听见她的话,顾着管理车内秩序。
夏琚看见女生娟秀端丽的脸上透着红,像熟透的辣椒。他把卡往刷卡机上刷了一下,刷卡机报:“嘀!一卡通!”紧接着,刷卡机又报了一次:“嘀!一卡通!”
刷完卡,夏琚与那个女生擦肩而过,往拥挤的车厢内移动。
前门处再次传来刷卡机的声音,直到全部乘客上了车,售票员又朝窗外吆喝着“注意安全”,最后通知司机开车。
“那个……”不知何时,刚才那个女生挤到了夏琚的身边,拘谨地笑了笑,“刚才谢谢你。”
夏琚只为了赶快上车,没有特意帮助她的意思,闻言淡漠地回答:“不用。”
女生为难地解释道:“今儿忘带卡了,也忘了带钱。太尴尬了,真谢谢你。”
夏琚已说过一次不用谢,此时再听见道谢,全然不想理会。奈何,对方或许真的在意这件事,掏出手机,说:“要不,我把车钱转给你吧?”
“真的不用了,没关系。”夏琚不耐烦地转头,看见她错愕又尴尬的表情,自己也跟着发窘。他错开她的目光,往后门的方向走。
夏琚提不起精神,当公交车路过阳光广场,他下了车。
这时未到晚饭时间,又正值工作日,逛商场的人不多。夏琚来到真冰场,出示自己的年卡,换一双冰鞋上冰。
夏敬行给他包下冰场的那晚,他没能完成阿克塞尔三周,为此他一直耿耿于怀。但现在他回到冰上,却提不起兴致再次尝试,他不愿意在人来人往的环境里做任何可能引起人注意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