霈宥(14)
夏琚一惊,茫然地抬头。
夏敬行对他使了个眼色催促。
他连忙起身,从冰箱里拿出牛奶,给自己倒了满满的一杯。夏琚对此不知所以然,正犹豫着是否也要给夏敬行倒一杯,忽然听见夏敬行念念有词道:“长得那么矮,还不多喝牛奶补钙。到了学校,等着被人欺负吗?”听罢,夏琚心头一惊,红了脸。
他端着牛奶回来,走到一半,又听见夏敬行不满地说:“大冬天,这么冷的牛奶,你也喝得下?再生病,我可不送你去医院。”夏琚一僵,只好回到厨房,把牛奶放进微波炉里加热。
趁着夏琚吃早餐,夏敬行把嘴巴擦干净,起身回卧室换衣服。
夏琚喝着牛奶、吃着三明治,想到要去学校,心里既兴奋又烦躁。事情过去两年了,一切有了“结论”,新闻早已不再追踪和报道,可是倘若去了新的学校,学校里的老师和同学们真的不会发现他的过去吗?最近,正是花样滑冰国际赛的赛季,电视新闻里少不了这方面的报道。但陆济山死后,国内的男子单人滑成绩平平,圈内的人或者花滑爱好者提起此事,总免不了讲到陆济山。以往每到赛季,便是夏琚遭殃的时候,在那些日子里,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成了花样滑冰的爱好者,都为陆济山这颗巨星的陨落而叹惋,憎恨将这颗巨星扯落的夏琚。
他们也惋惜夏琚的自断前程,一边惋惜,一边憎恶。这两年里,夏琚从没有在赛季期间过过一天安稳的日子。上一个赛季的某一天,夏琚在学校的食堂里吃饭,若不是他习惯了小心、再小心,便会把米饭里的老鼠屎吃进嘴里。
夏琚不想去上学,长时间地与人相处必定会将他的过去暴露,给他带来无止尽的麻烦。但是,夏敬行不会同意的,哪怕他拒绝,关于拒绝的理由,他也无从说起——毕竟,他的所作所为正是这一切的根由。
去往学校的路上,夏琚十分沉默。不过,夏敬行早已习惯了他的沉默,懒得多问他为什么没精打采。
纵然他再无精打采,夏敬行也必须把他弄到学校里去,让他学知识、有用途,以后才能独立地生活。否则,难道他要把夏琚当做宠物一样养一辈子吗?哪怕发生天大的事情,天终究没有塌下来,夏琚还得过他的日子,夏敬行必须让他去过他的日子。
从国外回来后,夏敬行在本地工作三年,算是有些门路。他让Susan联系了师大附中的初中部,这里是整个城区里水平相对较高的初中,没有享誉中外的名声,但升学率名列全市前茅。
来到学校里,夏敬行突然后悔没有把夏琚的头发剪短——他这副样子,好看归好看,但哪里有一点儿好学生的样子?看在学校领导的眼里,定要不满。
果不其然,学校里负责接待的领导和老师看见夏琚,都面露讶然。
夏琚和夏敬行一同坐在教务处主任的办公室里,面对一双双好奇的眼睛,夏琚的头微微地低着。
其中一位女老师看了半天,为了调节气氛,笑道:“这孩子挺腼腆的。”
“哦,他是孤儿,所以个性比较孤僻。”夏敬行客气地回答,“但他很乖,平时也听话。”
什么?夏琚听得心里哗然,不禁古怪地瞄向夏敬行。
夏敬行视若无睹,对教务处主任说:“我平时工作忙,他得自己上学。可他才从滨城来,很多东西还不熟悉,我想给他找一所离家近的学校。希望校方能够通融通融。”
“哦……这个没有问题。毕竟是义务教育,我们不能耽误孩子的学习。”主任和气地说,“这孩子之前上几年级?”
夏敬行不知情,看向夏琚。
夏琚答道:“初三。”
“那岂不是今天夏天要中考了?紧张吗?”主任笑眯眯地问。
夏琚垂下眼帘,不作答。
主任当他是害羞,转而对夏敬行客气地说:“是这样的,夏先生。学校的班级比较多,要安排这个孩子进哪个班级学习,我们还得再斟酌斟酌。要不,先给孩子做一个简单的学力测试?这样我们也方便安排。”
这是必备的流程,夏敬行没有异议,见到那位女老师起身作势要准备考试,他向夏琚使眼色,让夏琚跟着老师去了。
这只是第一步,如果这边打点清楚了,夏敬行还要回夏琚以前的学校办理转出手续。他委实不愿意联系那个顾芝芝,但是为了夏琚,他真必须得联系她一次。
夏琚走后,夏敬行和教务主任闲聊,净是做些表面的谈话,聊他们彼此实际上都不关心的话题。
过了大概半个小时的时间,夏敬行看见夏琚回来了。跟在他身后的那名女老师面露难色,冲教务主任古怪地扬了扬嘴角。
夏敬行察觉情况不对,立即起身。
“呃,夏先生。”老师的双手交握,窘促地笑了笑,“不好意思,以这孩子的学力,让他转入三年级学习,恐怕跟不上课业的进度。”
什么?夏敬行难以置信地皱起眉头。
她匆匆看了主任一眼,谨慎地说:“建议让他转入一年级学习,或者找一所合适的小学。这样对他来说,或许更好一些。”
夏敬行闻之惊愕,不可思议地瞪向面无表情的夏琚。未等校方再说什么,夏敬行不客气地拽过夏琚的胳膊,把他扯到身后。
见状,主任和老师均露出惊恐的表情。
夏敬行的笑容牵强而冷酷,道:“我知道了。谢谢两位的帮忙,关于转学,我把这孩子带回去和原本学校的老师再商量商量。”话毕,他攥着夏琚的胳膊,硬生生地把他往办公室外拉。
chapter 3 - 2
“你是不想上学还是真不会做题?”走出办公大楼,夏敬行把夏琚甩在路边,怒气冲冲地问。
夏琚趔趄后站定,冷漠地瞥了他一眼,不作答。
“小畜生,我警告你,老老实实地回答我的问题。”夏敬行指着他的鼻子,“你就算是假装不会,初一你也得给我进去读!别妄想不上学!”
夏琚的目光闪烁,眼看夏敬行扬起手要往下掴,他脱口而出道:“我不会!”
夏敬行呆住,张了张嘴巴,哑然无语。他身为一个十五岁的孩子,被人指出连小学生也不如,怎么还可以这么理直气壮?夏敬行怎么也没有想到夏琚对于课业竟然可以这么没有自尊心,气不打一处来。他费了很大功夫,才忍住没有在学校里打他。他指着夏琚的脸,气得直哆嗦,最后咬牙道:“跟我回去!回家我再审你!”
好不容易夏敬行良心发现,要让夏琚入学,还想办法打通人脉,打算把他弄进一间好学校里,想不到夏琚居然给他出这种难题!
回家的路上,夏敬行又气又急,一句话也不想说。
将要初中毕业的年龄,成绩差到让老师说该退回小学回炉再造?!夏敬行从小到大,在学校里的成绩从来不是第一就是第二,连第三名也没有过。现在让他得知自己亲外甥的脑子不好使,他哪里肯认?回到家中,夏敬行把夏琚碾进自己的书房,将他按在椅子上坐。
自刚来夏敬行家的第二天,夏琚偷偷摸摸地进过这间书房外,他再也没有进来过。想不到,这回竟是夏敬行把他碾进来。
夏敬行打开台灯,转向夏琚的脸,刺眼的光照得夏琚眯起眼睛,把脸转到一边。见状,夏敬行粗鲁地捏住他的下巴将他的脸转正,台灯进一步地往他的面前压,试图完完全全地看清他的脸,把所有的光线都聚拢在这张脸上。
夏琚看见刺眼的光和光背后的夏敬行,心脏怦怦直跳——这像是审问,像是两年前,他被带进派出所里。那时候,也有一盏灯这样照着他的脸,灯光后面那些人的嘴脸,夏琚如今想起依然心有余悸。他费力地咽下一口唾液,畏惧地抬头,颤声道:“我真的不会。”
闻言,怒火中烧的夏敬行微微一愣。他关了台灯,拉开窗帘,一瞬间,外面的太阳光全洒进屋里,金灿灿,无比的温暖和夺目。
夏琚愕然,不知所措地看向他。
夏敬行靠在设计桌旁,抱臂审视他。对着这张漂亮得像是珠宝一般的脸,夏敬行和一般人一样,期盼他由内而外全是完美的。人总是爱美,对着一张美人的脸,总要理所当然地往他的身上安插更多想象中的优点,比如有优渥的出身、比如有卓越的智慧,比如有无邪的善良。偏偏,夏琚完美地打破了这一切,他贫穷、邪恶,而夏敬行刚刚得知,他愚笨。
对此,夏敬行有苦难言,啼笑皆非。
“考试的题目很难吗?”面对这张无可挑剔的面孔,夏敬行的爱美之心作祟,让他情不自禁地试图为夏琚找理由开脱,“是不是他们故意为难你?”
没想到夏敬行会主动地给他找理由,这令夏琚不再理直气壮。他心虚地低头,小声地说:“就是不会。”
“你……”夏敬行险些又要破口大骂。他忍了又忍,好不容易找出一丁点最后的耐心,问:“为什么不会?你在滨城上学时,没学过吗?”哪怕只学了一点点,也不至于被说只有小学生的水平。问完,夏敬行突然意识到一件事,瞪眼道:“你的课本呢?初中没读完,你收拾行李的时候,连课本也没带?!”
提起这件事,夏琚的心头发堵。他本不愿说,可是看夏敬行的模样,若不开口,他下一步便要动手。夏琚咬住嘴唇,片刻后松开,嘟囔道:“不见了。”
“不见了?!”夏敬行吼道。
夏琚被吼得心惊,紧跟着愤然,回喊道:“被丢掉了!被他们丢掉了!”
夏敬行一愣,皱着眉问:“‘他们’是谁?”
夏琚以为来到这里,能够有新的生活——无论好与不好,起码和在滨城时有所不同,但是夏敬行总要问他关于过去的事,让那些委屈和不甘屡屡地在夏琚的心头打翻。他憋屈地撇开脸,说:“学校里的人。”
看他满脸通红的委屈样,不消多问,夏敬行已经猜到是怎么一回事。半晌,他忍气吞声,暗暗地骂了一个操字。
夏琚不小心听见,意外地转头。
夏敬行瞪了他一眼,不耐烦地问:“他们常欺负你?”
夏琚的喉咙发紧,再次撇开脸不吭声。
“那之前呢?”夏敬行细思后觉察不对劲,心道险些被这小魔头骗了,追问道,“这两年他们欺负你,也就罢了,是你活该。但是之前呢?你都干了什么?什么都没学吗?再说,你不可能这两年都没有课本吧?赶快老实交代!”
活该?夏琚咬住嘴唇,又在夏敬行扯他的头发前,招认道:“之前训练,没怎么上课。课本丢了几回,来以前全被丢了。”
“没丢时为什么没好好学?!”夏敬行质问道。
为什么没好好学?夏琚不知道怎样回答这么一个复杂的问题。那时候,他每一天都过得太忙碌了。他忙着擦干净课桌,检查椅子上有没有墨水或吃过的口香糖,忙着在被画得花花绿绿的课本上寻找老师讲课的内容,忙着一次次地回头,看到底是谁把纸团和粉笔头趁老师不注意的时候丢在他的身上。多少次他懒得回头寻找答案,又在下课时,被老师要求将自己座位周围的垃圾清扫干净。他特别忙,夏琚不知道这两年来,他干了些什么,时间是怎么消失的。他低着头,不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