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声音(85)
章叙还是沉默。
很久,天不知什么时候亮的,医院逐渐喧哗起来,手术灯亮到至今,没有任何结束迹象。病危通知书大概医院内部走流程自己签了,章叙始终没有资格。
“能给我吗?”
这几个字带着枯裂的萧瑟钻进田懿耳朵里,震得他耳膜生疼。他不太确定问章叙:“你在跟我说话吗?”
章叙抬指,温柔抚摸老照片里的人,声音嘶哑:“照片能送我吗?”
田懿舍不得,但他看章叙的样子,颓丧得哪里还有社会精英的模样。
“我记得那天是除夕,小泱又被钱胜揍了,说他偷糖吃。他跑外面躲起来,正好被我碰到。我妈送了我一台相机,他蛮好奇的,我就给他拍照了。他那时候长头发……”
田懿可怜盛小泱,也可怜章叙,惊醒过来,领悟自己好像没有再跟章叙争夺的资格了。
他犹豫很久,始终不忍,闭眼叹气,说:“送你了。”
“谢谢。”
盛小泱的手术过程惊险,并不顺利,各科专家全力抢救,最后因部分小肠坏死被截除一点。
能保命,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盛小泱被推进ICU,后面还要过感染关。
章叙紧绷数天,听到这个消息后终于自持不住。
他麻烦田懿替他守一会儿。
田懿问章叙去哪里。
章叙说抽烟。
医院连厕所都禁止吸烟。章叙把自己关进隔间,捂嘴干呕。
真正的紧张和恐惧不会在事发当时夸张的表现出来,或大哭或大叫,他得冷静处理好所有事情以及后续可能产生的麻烦。
章叙把自己严丝合缝地包装成一个伪人,直到盛小泱手术成功,理智终于决堤,好像他跟盛小泱一块儿经历了生死,最后都活下来了,但也狼狈。
章叙很多天没吃东西了,竟也能吐出点什么,随之而来的是手腕新旧伤叠加开始反噬。
边吐边钻心疼。
这种无法言说的恐惧,章叙会记一辈子。
有人在外面敲门:“哥们儿没事吧?要不要给叫医生?”
章叙起身,冲水,再整理衣领和袖口,井然有序。他打开门,温润颔首:“我没事,谢谢。”
“……”那人都惊呆了,见鬼似的目送章叙端正离开。
盛小泱在ICU躺了两天,体征和指标平稳后转入普通病房。他时睡时醒,身娇体弱。章叙守在床边,看这么个人,想象不出不久前,他还盛气凌人的要了钱胜的命。
警察来过两趟,毕竟出了人命,盛小泱现在是嫌疑人。但他现在确实也因为客观原因无法配合调查,做笔录只能往后推。
章叙知道这附近有便衣,他思来想去,给崔明亦打了个电话。
说明前因后果,崔明亦表示理解,项目既然谈好了,合同什么时候签都没问题,家人重要。他说大家都是老朋友了,有话直说,并询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
章叙不端着了也没客气,问崔明亦有没有好律师介绍,懂手语的。
崔明亦点到即止不多问,说:“集团法务部正好有一位,我今天就让他过去。大家资源共享,都自己人,你也算他老板,放心用。”
“好。”
章叙本来只想扩大工作室规模,崔明亦却认为以章叙的能力和手艺,窝在江平路太暴殄天物。他或利诱或真诚,邀请章叙与其合作成立公司。章叙本来没同意,天再大他就吃一碗饭,多了就撑。后来邱大勇出现,崔明亦再抛橄榄枝——你同意合作,我给你解决邱大勇。
这是条件。
章叙不多想,同意了。
文化产业公司成立,章叙对外只是技术入股,对内,他也是老板。
工作上的事还有很多头绪没理清,章叙得先处理盛小泱。
挂了电话,章叙回病房,盛小泱微睁眼,醒了。
他虚弱、茫然,也在阳光照射下天真地凝视章叙。
章叙的心怦怦狠跳两下,终是安稳落地。
后面时间,章叙亲力亲为,事无巨细照顾盛小泱。给他梳理炸起来的头发,盯着点滴精准到秒叫护士换药。盛小泱不能吃饭,营养液、维生素、抗生素整日不停,他又瘦好多。
章叙就陪他熬。
熬得胡茬冒出来了都懒得剃,盛小泱睡他也睡。
只是中间有意隔了一点距离,好像特意疏离,也不说话。
盛小泱恢复意识后,想起坠楼前很多细节,包括章叙歇斯底里的绝望。他后知后觉,不担心警察的盘问,只惶恐章叙不搭理人的反应。
盛小泱叫章叙,哥哥,我想喝水。
章叙听见了,不应答,端着杯水到床边,捏着棉签一点点润着盛小泱的唇。
最后憋出一句:“不能喝。”
盛小泱想拉拉他手,章叙冷酷无情的抽开了。
说:“有事喊我。”
然后坐沙发上闭目养神。
我怎么叫嘛?我又不会说话,你也不看我。盛小泱好委屈,抿着唇,眼巴巴,打手语章叙也看不见。
他终于意识到了,章叙在生气。
又过两日,盛小泱恢复得很好,有些悬而未决的事情就可以开展了。警察提前打电话约,明天上门。关于钱胜的死,没那么好糊弄。
盛小泱其实不慌,但章叙很焦炙,即便他没表现出来,面上依旧淡然平静。
晚上的时候,章叙吃饭。
盛小泱好久没吞咽食物了,闻着那香,馋得不行。
他问:哥哥吃什么?
章叙没理。
盛小泱都快习惯了,从他醒到现在,章叙说话没超过十句。
西伯利亚的冰川不远万里而来,盛小泱都不知道要怎么哄,当然,他知道这是你自己锅。
他写纸条:好吃吗?
食指一戳,慢慢递过去。
章叙看一眼,还是没说话,把纸条放一边。
盛小泱继续写:哥哥我饿。
章叙撩眼皮瞅他一眼,轻轻挑了眉。
盛小泱觉得这是机会,手语道:我错了。
认错很快,很丝滑,但也很没有诚意。
盛小泱的脸好看,眼睛好看,笑起来能把人迷得神魂颠倒,但章叙就是能从他眼底读出另一种讯息——下次还敢。
小狗拆家可不是教训一顿就老实的。
章叙更气了。
“你错哪里了?你主意多正啊,”章叙面不改色却咄咄言之:“你孤胆大侠,说走就走,四楼说跳就跳。你不留后路,错的是我。”
盛小泱哑然。
病房静默许久,章叙倏地冷笑,主动挑起话题:“钱胜死了。”
盛小泱意料之中平静:哦。
章叙也平静:“还没有其他想跟我说的吗?”
盛小泱既然做得出这事,就想好了后果和要承担的所有结局。
他苦笑:你在渔岛教我的,做任何事要给自己留后路。我都记得。
-你怎么对付邱大勇的,我也记得。
-所以哥哥,我做的不好吗?
“好极了!”章叙微嗔:“我希望你对自己好,想你任何事情都告诉我,这你怎么不记得?”
盛小泱虽心虚,却也在章叙三言两语下被挑起了某种想发泄情绪:我提前去看过了,那里有很多解力点,跳楼而已,死不了。
“跳楼而已?还死不了?”章叙气笑了:“残了呢,摔傻了呢?!你想过……”
想过我没有?
盛小泱弄巧成拙,惹得章叙更生气。
他真没招,喊哥哥。
哥哥气哼哼,脸一偏,没准备再搭理。
病房外有人影经过,偶尔透过玻璃朝里看看。
是什么人不言而喻。
盛小泱赌气似的说:我想过,我什么都想过。
章叙余光瞟去,讶异凝视。
盛小泱惨白的脸因情绪起伏显得更加病苦。
章叙心一拧,呼吸不畅了。
他们手持玫瑰,花瓣却被风刮得七零八落。
盛小泱气弱游离,然目光坚毅,他知道章叙看着自己,抬起手徐徐说到:我故意引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