钝刺(2)
下课铃响过很久,餐厅外的校园已经安静下来,再不走,天要黑了。苏沫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求眼前人。
周千乘冷眼看着苏沫。
宽大的校服下是微微颤抖的身体,一张秀澈的脸上带了点稚气。以前这张脸上还有婴儿肥,一笑两个甜酒窝,瞳仁熠熠生光,任谁见了都知道这是一个娇养着长大的小少爷。
可才半年不到,他脸上已经看不到笑容,婴儿肥没了,那点光彩也暗淡下来。惶恐和紧张这两种情绪弥漫在他周身,是15岁之前的人生中不曾有过的。尽管他极力克制着,可从前未曾吃过半点苦头的金贵小少爷,一夕之间跌进泥淖的生活还是很快将他击溃。
对,就是现在这个摇摇欲坠的样子。
周千乘微微挑眼看人,瞳仁下面的眼白有些泛青,不知道是不是最近没睡好,看着很不近人情。他不回话,任由苏沫从忐忑变成焦灼。
“我能回家吗?我妈妈……会担心。”苏沫的头要低到地板上,哭腔已经隐隐透出来。
周千乘不知道他有没有掉眼泪。
这样一个瘦弱的小孩儿,面对那帮欺凌他的学生时,从来没掉过眼泪,不仅如此,一开始甚至会还手。他哪里会打架,从小娇惯得很,手上划破块皮都要委屈好几天。可有几次他被打得趴在地上竟也不吭声。
路过的周千乘看到这一幕,苏沫白皙的脸贴着地板,粘了脏,眼底染着灼灼的倔和愤怒。
那时候看到周千乘,他眼底突然亮了亮。周千乘记得,他甚至冲着自己的方向伸了伸手。可周千乘连停顿都没有,只扫了地上的人一眼,径直过去了。
只对着他一个人哭,也没什么不好的。周千乘想。
但眼泪还没落下来,周千乘心底便生出一股残忍的破坏欲。他彼时还不清楚这破坏欲来自哪里,又或者想要达到什么目的,他只是单纯地想看苏沫摔成碎片,最好碎得完全黏不起来。
所以他说:“你还有妈担心,我妈呢?”
苏沫哭起来很安静,一点动静都没有,如果不是一颗颗眼泪砸在地板上,周千乘甚至不知道他在哭。
情绪压抑了太久,再加上长时间没进食,没一会儿他就坚持不住了,整个人捂着小腹蹲下来,随后直接瘫坐在地上。
周千乘突然站起来,椅子发出刺啦一声巨响。
苏沫被这声音吓得抖了抖,他低着头,听到头顶上周千乘的呼吸又沉又急,似乎处于暴怒之中。苏沫本能地抱住头,紧紧闭起眼,等待着盛怒之下的什么,叱责、嘲讽,或者是拳头。
然而周千乘没有得到想象中该有的满足,那几颗眼泪让他藏在心底不易察觉的某种情绪起了波澜,他抓住苏沫的衣领,将他提起来,然后往外狠狠一推。
桌子被撞得往后移了很大一段距离,苏沫腰上之前受过的伤又被撞到,一股剧痛袭来,让他从胸腔里泄出一丝闷哼。
委屈这种东西很不可控,就算苏沫自认为可以习惯,可以无视,可以咬着牙告诉自己没事,可凡是和周千乘沾了边的,他的崩溃总是来的突然而惶急。
哭腔被强压回肺腑,大门打开又关上,空气被那声响震得发颤。
缓了几分钟,苏沫慢慢扶着桌子站起来。周千乘已经走了,餐厅里空无一人。可以回家了。
【作者有话说】
雪沫乳花浮午盏少年部分15章左右,大概占全文的五分之一吧
第0002章 只敢拣轻的说
穆夕回来的时候,苏沫正在房间写作业。
一听到门响,苏沫便站起来,在门口接过穆夕手里的包,让她先歇歇,自己去厨房盛饭。就是很简单的蒸米饭,还有一个炒青菜,都是苏沫做的。
两人坐在餐桌旁沉默地吃饭,苏沫埋头吃了几口便放下筷子。
“妈妈,”苏沫小声叫她,“我想转学。”
穆夕闻言拿筷子的手一僵,她可能从未想过儿子突然说这个,一时间有点消化不了,皱眉问了一句:“什么?”
苏沫不敢看穆夕,重复一遍:“……我想转学。”
看苏沫不像是开玩笑,穆夕神色认真起来。
“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吗?”
苏沫抿了抿唇:“就是……总会碰到一些同学,他们……他们都知道。”
多余的话他没法说了,他不想让穆夕担心,只能含糊着找理由,希望穆夕能同意。
但穆夕不可能不担心。自从家里出事后,苏沫懂事得让人心疼。一个从小在蜜罐里长大的小孩儿,半年前的日常生活还是围绕着各种限量玩具、贵族学校、豪车庄园、私人艺术馆,半年后却和母亲挤在一个比之前家里卫生间还要小的两居室里,学会了做简单的饭菜,然后安静做作业等穆夕回来。
“他们欺负你?”穆夕问道。
苏沫摇摇头,又点点头。
文华学校就那么大,学生非富即贵,家里大部分都是一个圈子的。半年前周、苏两家出的那件事,整个第九区上层圈子里都传开了。和苏沫相熟的几个同学,背后常常窃窃私语。苏家倒了,可周家还是第九区老牌家族,实力不是普通有钱人家能比的,所以大家忌惮着周千乘,那些乱七八糟的话也只敢冲着苏沫来。
要是光背后议论苏沫也就忍了,可后来不知道怎么得罪了那几个校霸,那些人开始动手,甚至有更过分的。老师当看不见,学生就更不会管。
苏沫不想让穆夕担心,很多事都咬牙忍着,转学的念头在脑子里已经纠结很久,今天终于鼓起勇气跟穆夕提。
但也只敢拣轻的说,被打这种事他是无论如何不能让穆夕知道的。
穆夕探手过来,轻轻放在苏沫手背上,叹了一口气:“沫沫,你一入校,家里就交了全额学费,如果转学,费用是没法退的。”
文华是初高中连读,六年制,入校开始就要一次性缴纳六年费用,价格高得吓人。但对当时的苏家来说,这只是一笔入不了眼的支出。
苏家出事后,情况急转直下。
苏沫现在读初三,明年夏天就要升高一了。如果继续念下去,至少不用为高中学费担忧。
转学意味着他要在新学校重新缴费,再加上转学费、学杂费等,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原本当初苏家是给苏沫留了一笔教育基金的,每月可以支取规定数额,苏家破产清算之后,这笔钱是不用上缴的,数额也很可观。
可父亲还躺在医院,每月高额的疗养费就将这笔钱花掉了,家里实在没有多余的钱供他转学。
如今,这笔支出成了压倒苏沫的巨石。
苏沫抠着餐桌上的白色针织桌布,陷入长久的安静。
穆夕于心不忍:“沫沫,我明天去找你们老师谈谈……”
“不用了,妈妈。”苏沫打断她的话,抬起头来,冲穆夕露出个很浅的笑,“你不用担心,我自己能处理好。我不惹事,就专心学好自己的功课,至于别的……不理会就成。”
穆夕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她爱怜地看着苏沫,只是半年,儿子就瘦得脸上没有一点肉,笑容也不剩多少。
“辛苦你了,沫沫,家里现在这种情况……总之我们一起努力,好不好?”
苏沐看着穆夕,点点头:“嗯。”
转学的话题就此搁下,穆夕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饭,眼皮快要耷拉下来,脸上疲惫感很重。
“妈妈,你吃完去睡吧。”苏沫将菜往穆夕面前推了推,担忧地看着她。
遭遇巨变的何止是苏沫,穆夕同样被这场变故打得直不起腰来。短短几个月,她姣好的容颜已经染了憔悴和苍老。
苏潜出事后,公司破产清算,股权、基金、收藏和不动产也被查封,在各方势力打压下,亲戚朋友全都避之若浼。一番折腾下来,穆夕带着苏沫搬到这个老旧小区,租了一套便宜的沿街小两居,总算暂时安顿下来。
苏沫要上学,苏潜的医疗费要定期交,她没有办法,只得去找工作。其实穆夕学历很好,名校毕业,家境优渥,但她一毕业就嫁给苏潜,从没工作过。如今到了不惑之年,不仅要忍受巨变冲击,还要重新找工作赚钱,想也知道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