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航仲夏夜(77)

　　“……我们一起。”
　　他一下子给那天赋予了好几道意义，周为川笑了笑，觉得自己不去可能不行，要惹人伤心的。
　　他看了眼时间，这周六下午三点，在东城音乐厅，是场半公益性质的音乐会，一半收益会捐给特殊儿童学校。
　　“周六下午院里开总结大会，不能缺勤，我争取开完会赶过去。”
　　他说着拉过岑樾的手，抽了张湿巾，低头细细擦拭他指尖上沾的油。
　　周为川的手比岑樾大上一圈，指节宽，掌纹深，手背凸起的青筋很明显，虎口处有一道在户外晒出来的分界线。时间带来的粗粝感擦过岑樾的指腹，痒痒的，他又忍不住用目光追着周为川，看他好像是瘦了一点，头发长了一点，分开的时间在这一刻变得具象化。
　　各自飞行了很长的旅程再相见，什么都没有明说，心却靠得更近了——这是属于他们的默契。
　　周为川放下湿巾，捏住他的下巴，说：“看了这么久，有看出什么变化吗？”
　　岑樾眨了眨眼，凑过去亲了亲他的嘴角：“好像比之前更爱我了。”
　　“我没有看错吧？”他笑嘻嘻道。
　　周为川也笑，一句“没有”被藏在相贴的唇瓣间，再慢慢升温成无言的“我爱你”。
　　“再提醒一下，音乐会那天，我可能会跟你求婚哦。”一吻结束，岑樾爬上沙发，从身后圈住周为川的脖子，整个人懒懒地趴在他背上：“嗯……所以你要是害怕，也可以选择不来。”
　　周为川眼尾弯出一道浅浅的笑纹，只握住他的手，不作答。
　　掌心相贴的片刻，岑樾已经在脑海中安排好了电影情节的每一帧。
　　他会穿着一身白色西装，站在舞台上，站在周为川面前，和他说：“周为川，我喜欢你。你要不要和我在一起？”
　　“在一起”，和上一次的在一起是不一样的。
　　是彼此需要，彼此敞开，是愿意走完最后的一步之遥。
　　他要周为川也向他走来。
　　一切重置的第一天，岑樾整晚都睡在周为川怀里。
　　据说能够安神助眠的香囊放在床头柜上，散发着淡淡的药香，他在梦中无意识地向周为川靠近，仿佛已经对新的安全感适应良好。
　　五天后，第xx研究院“陆海空”型号工作总结会暨表彰大会如期举行。
　　大礼堂里人头攒动，周为川身着一身黑色正装，坐在安排好的前排。
　　旁边是他们组的年轻骨干小田，今天化了淡妆，一袭板正的职业装，马尾扎高，干干净净的，精气神很足。
　　小姑娘去年年底提了离职，但终究还是没走，又或者说没舍得走，从“明天就走”变成了“打完再走”。
　　出差打靶的那个型号，她从刚入职就开始跟，一点点上手，付出了许多辛苦，想着起码等到它有结果再走，没想到出差刚回来就得到好消息——院里两年前承诺她的东西，终于是给她了。
　　院领导安排她作为年轻工程师代表，上台发言。
　　“型号攻关虽然艰难，但换来的成就感却是鼓舞人心的，在许多细微之处，我都意识到自己所扮演的角色是有意义的。”
　　她看向台下周为川的方向：“我清楚地记得，在软件实验室，在对接车间，在打靶试验场，师父带着我一步一个脚印……”
　　“……”
　　讲到结尾，小田清了清嗓子，流露出一点紧张：“我常在一个运动APP上看到一句话：享受一种翻山越岭后健康的疲惫。”
　　“但其实我想倾诉的不是疲惫，也不想解释什么是健康的疲惫，而是，我们确实在翻山越岭，我们的征途是陆地、大海和天空。”
　　如此巧妙地呼应到大会的名字，台下顿时掌声如雷。
　　对陆，对海，对空，是一颗导弹的目标，也是它使命的归处，抵达才算圆满。
　　周为川给小田的发言稿把过关，稿子是她自己写的，文笔不错，有好听的口号，更有自己的真情流露。
　　所谓梦想和情怀，对普通人来说的确太空、太远，可即便明知不能变现，也有无数人愿意为它翻山越岭；哪怕一次次被生活重挫，人们也还是愿意相信梦想成真的故事，努力的人总会被看到。
　　年轻人的理想主义没有被现实击溃成碎片，周为川衷心替她高兴，也为她骄傲。
　　发言过后，是表彰环节。
　　要上台的人已经被提前通知到位，周为川看到前排的同事在整理西装，也下意识碰了碰衣领。刚好是这个位置，一枚胸针的模样浮现在脑海中，他低头笑了。
　　就在这时，台上念到了他们团队的名字，他听到小田紧张地深吸一口气。
　　他从座位上起身，走在所有人最前面，面容从容平静，背影宽阔挺拔。
　　他攀过了一座山，但此刻的荣誉不会是他的终点和至高点。路还很长，攀登没有尽头，无论成功还是失意，他都有爱人可以分享。
　　与此同时，音乐会的中间曲目——《Por una Cabeza》即将开演。
　　这是乐团的拿手曲目之一，尤其是在编曲上，所有人集思广益，最终形成一曲属于自己的经典。
　　岑樾是小提琴一号，服装上和其他人不同，因此提前到后台换衣服。
　　白色西装，银色胸针，他对着镜子确认笑容，拿起伴他十余年的琴，走向舞台。
　　追光在他头顶定格，胸针上的鹅卵石反射着淡淡的柔光，他架起琴，和指挥对视，曲子的第一个音节自琴弓下倾泻而出。
　　有位观众不能准时到场，他一早就知道，却并不感到失落。
　　因为他知道那个人在完成自己的事之后，总会来到他身边。他不能时时在场，却也从未真正离开。
　　“周工晚上有事没？没事的话跟我们一起吃饭去啊。”大会结束，同事叫住正往外走的周为川。
　　周为川答：“要去听一场音乐会。”
　　同事愣了下，大笑着打趣道：“哎，好好好，差点忘了你这个知名音乐爱好者……”
　　办公室在二楼，周为川去拿车钥匙，途中经过面朝露天花园的阳台。
　　脚步不自觉地停下来，像温习一场梦，也像被命运牵引着，他推开阳台门，在栏杆旁站定。
　　春光正好，气温舒适，露天花园空无一人，只有阳光落满了新栽的月季花。
　　错觉中，耳畔响起熟悉的旋律，仿佛花园中间正在上演一场弦乐四重奏，负责小提琴一号的那个人穿着一身白衣，在演奏间隙抬起头，和自己目光相接。
　　那一刻，秩序无声更改，生命中有一块空白即将被填满。
　　周为川默读着脑海里的音符，指尖在栏杆上轻点。片刻后，他在转身离开的同时，再次确认了自己的心——他要去走完那最后的“一步之遥”。
　　……
　　三个月后。
　　北京迎来新一年的仲夏，其炎热程度不输给去年。
　　然而，不同于去年的给自己放“高温假”，岑樾即将飞往南半球的冬季，开启人生新篇章。
　　他依然是自由的，不必把自己钉死在某个地方，永远不满足于某一种生活。
　　但他有了愿意定下来的爱人。爱没有妨碍他成为他自己，反而成为了他的底气和安全感，他不会在漂浮之中突然感到不安，不会再纠结“自由”二字的广义与狭义，即便短暂踏空，也是一种新鲜体验。
　　你是自己的树，也是我的飞船。
　　你带着我飞，永远不会偏航。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