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航仲夏夜(73)
入夜后的山谷本该染上诡异神秘的色彩,但因为山间亮起的灯、升起炊烟的人家,画面中,温情反而占了上风,即便没有一盏灯属于自己,也能带来安心和归属感。
岑樾握着发烫的手机,眯起眼,望向那些光点,一颗心变得很充盈。
这人间真美。
……
岑樾不知道的是,在济平的最后那天早上,周为川在昏暗的床头灯下看了他许久。
看他睡得香甜,小孩子一样轻轻皱着眉,周为川舍不得搅人甜梦,便在心里和自己做了一个约定:如果吻醒了他,就和他道别,如果没有,就不要叫醒他,让他好好睡。
而结果是,轻吻落在额头和嘴唇上,他没有醒。
第62章
新疆,和田地区,于田县。
气温1℃,晴。
这里昼夜温差大,虽然此时太阳还高高挂着,但等到入夜后,干燥的冷风呼啸而过,会将日光留下的热度席卷得一干二净。
周为川站在餐厅背后的一排集装箱旁,指间夹一支燃到末尾的烟头,橘红色光点将将熄灭。
他平时从不抽烟,这支是同事硬塞给他的。
打靶是全系统联调,那位同事负责火控部,在院里和他只有一面之缘,彼此不了解, 这次出差才多了些交流机会。
庆功宴从中午开到了现在,还没结束,周为川喉咙不舒服,出来透气,刚好碰到他出来抽烟。
面对递过来的烟,周为川笑了笑:“不了,我不抽烟。”
“哎,老婆不让抽是吧?”同事挑了下眉,一副了然于心的表情,拍拍他的肩膀:“就抽一根没事的,今天这种日子,不得来根烟庆祝庆祝?”
两人年纪相仿,他自然而然认为周为川和自己一样,已经有家庭。
周为川不好解释太多,只得接过来,同事一边说着要给家里打个电话报喜,一边热情地帮他点上了烟。
“周工你也是出来打电话的吧?”
“走之前,我跟我儿子说,爸爸这次出差是去打怪兽的,今天总算能告诉他打赢了。”同事刚才喝了不少,说起许久不见的家人,更是难掩激动:“哈哈,可要让儿子好好崇拜崇拜我,下次在幼儿园画画,必须画我打怪兽。”
周为川看着他走到集装箱侧面,神情激动地拨了电话。
接电话的应该是他的妻子,他捂着眼睛,连说了好几遍“打中了”,到后面声音都是颤抖的。
这句话大概是唯一能分享的内容,所以他要一遍一遍说,告诉爱人,辛苦没有白费。
过去这些天里,所有人几乎是没日没夜地在干,终于迎来好结果,这样的反应再正常不过了。
上午在试验场,甚至有人当场落下泪来,更有许多人拥抱在一起欢呼。一群三四十岁的老工程师了,穿着笨重的红色工作服,抱成一团,不顾形象地大喊。
周为川内心也有所动容。
他一年到头很少会生病,前两天通宵过后,光荣地感冒了,再加上庆功宴上喝了酒,加重了喉咙的不适。
身体不适的时候,心理的防线也会随之懈怠。
为了打靶加班加点时,一只憨态可掬的卡通导弹总是时不时浮现在脑海中,只要不那么忙,便会代替代码和数据,带给他片刻的放松,还有鼓励。而现在那根紧绷的弦终于可以松了,他脑海中好像只剩下那个大眼睛导弹。
同事走后,周为川走到他站过的位置,鬼使神差般地,又或许仅仅是本能地,拨通了岑樾的电话。
除了岑樾,他也暂时想不到第二个人。
岑樾哭了,被他惹哭了,这么一个不爱在别人面前表现出脆弱,永远漂亮得毫不费力的人,终于也愿意哭了。
拨通电话之前,周为川尚且以为自己是理智的,是可以去冷静思考的,可当他听到岑樾哭腔的那一刻,一股难以抑制的心疼占据了一切,夹杂着后悔与自责。
他甚至想,不然就让这个人一直开心,一直放假吧,他不愿意面对不愉快的命题,那就算了。
所以他才指出岑樾说得不对。
付出爱哪有那么容易,他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养一只猫,随随便便对一个人好。他没有强大稳定到这个地步,他也会动摇,也会改变主意,也需要一段足够空白的时间,来理清楚自己的心。
这通电话持续了很久。
周为川背靠集装箱,长腿屈着,肩背放松,将香烟滤嘴的部分捻在指腹间把玩。他想起岑樾平时很喜欢把自己的手当玩具,同时又讨厌香烟,如果他闻到指缝间浓重的烟味,不知道还愿不愿意牵着玩。
情绪平静下来以后,岑樾问他:“周为川,你戴我送给你的围巾了吗?”
他实话实说:“没有。”
围巾还在家里,他没带到新疆来。
“为什么不戴?”他听出岑樾的小脾气,那副张牙舞爪的模样又回来了,“那是我用实习工资买的,不是花的家里的钱。”
“我知道。”
“你忘了吗?你上次还说我们发的工作服太丑了,”他耐心道,“在这边要天天穿工作服,配不上你送的围巾。”
猫咪看起来娇纵,实际上很容易被人哄好:“好吧,那等你回北京,一定要戴。”
这一带地广人稀,空气质量好,晴朗的日子居多,头顶的云一直在流动,不时遮住太阳,导致光线忽明忽暗。周为川抬起头,倾斜的日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悦悦,我应该……很快就要回来了。”
打靶成功后,还有些收尾工作要完成,但相比这些日子的艰难,实在不值一提。
最多五天,这场硬仗就算打完了。
“周工。”
“嗯?”他愣了一下,已经很久没有听岑樾这样称呼自己了。
“辛苦了,你们做的‘眼睛’很厉害,我很开心……你愿意和我分享。”
他笑了。
在所有关于成功的祝词里,这是最让他感到熨帖的一句。
庆功宴结束已经接近傍晚,周为川和同事在附近的集市转了转,顺便醒醒酒。
同事想给儿子挑礼物,转了几个铺子,买了些小玩意,还看中一种香囊。缎面材质,绣有西域特色的图案,香气馥郁,说是用一种只生长在沙漠边缘的药草做的,有安神辟邪之功效。
“儿子在幼儿园睡午觉总做噩梦,买个回去试试,样子也好看,还能过家家用。”
见周为川也拿了一只,同事问道:“周工家里是儿子还是女儿?”
误会有点大,现在解释好像已经迟了,周为川忖度片刻,只说:“家里也有个小孩子,经常睡不好,偏方说不定管用。”
刚好,这次来试验场,他没捡到什么特别的石头,用这个充当礼物也不错。
岑樾睡觉时总爱往床边凑,不管多大的床,不管身边有没有人,都是一样。像养成了坏习惯的小孩,怎么也纠正不过来,他想兴许是睡不安稳的缘故。
同事没多想,以为他和自己情况一样,便忙着去跟老板讲价了。
结完账,他心情大好,又给妻子拨了通电话,汇报自己已经完成了挑礼物的重任。
周为川将香囊揣进外套内口袋,贴着体温。
终于结束一天的忙碌,回到住处洗漱完毕时,内地时间已经过了零点,他收到了岑樾发来的照片。
- 我现在在贵州,今天参加了一场婚礼,喝了白酒,学唱了歌谣,还赢了奖品。
- 后天回北京等你。
- 周为川,我特别想你。
他回复岑樾“早点睡,不要熬夜”,随后又点开那张照片。
南方四季常青的山林间,缀着星星点点的灯光。
良久,他收回目光,看向窗外。
目光所及之处,没有亮着的城市灯光,随着夜幕降临,风沙又起,光秃秃的行道树随风摆动,隔天早晨,路上必定会出现被刮下来的树枝。
和岑樾照片上的画面仿佛是两个世界。
书桌上,合上的工作站里夹着一张谱子,周为川伸手将它取出来,浏览了一遍昨晚他用铅笔勾画的标记,又将它折好,收进笔记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