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长(110)
有父母的托举,骆海将来一定可以走得更远吧。他如此想着。
跟班主任分别,陆问景去学校门口等骆海。
第一天的考试就这么结束了。
接下来几天的考试,陆问景也不敢再让骆海自己去考场,每次都是亲自把人送到,然后在考场外等着。
黄毛那伙人的事,陆问景报警了,警察这几天都在沿街打听黄毛的去向,街面上的人几乎都知道这件事了,黄毛据说是跑了,反正最近不敢再露面。
不过能不能抓到黄毛,已经跟他们没关系了。
因为高考结束之后,陆问景带着骆海和班主任吃了一顿饭,第二天一早他们就离开镇上了。大概从此以后,天高地远,黄毛和骆海都没有再见面的机会。
出租车晃晃悠悠颠簸在乡间小路。
陆问景包了一辆车,陪骆海回村里给爷爷上坟。
他们从小路进村,先路过新建的观云村小学教学楼。
陆问景看到校门口悬挂的“观云村小学”的牌子,立刻想起来什么,在手机相册里翻找着。
半响,他终于找到了。
“我给这所小学捐过电脑。”陆问景说。
骆海坐在前排副驾驶,在颠簸摇晃中昏昏欲睡,听到陆问景的话,整个人瞬间清醒了几分。他猛地回过头,“什么?”
陆问景说:“当时我参加的一个公益组织,里面有个老师想给这所学校捐电脑,我知道后,就以公司的名义捐了五十台。”
“他们后来还给我发了照片,就是这所学校。本来我对观云村这个名字很陌生,但是看到这个学校的牌子和大铁门,就想起来了。”
其实他也是有私心的,这些年,他往偏远地区捐了很多东西,尤其是电脑,他大概捐了几万台,并且不论捐往哪里,他都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捐出去的这些电脑不能闲置,必须利用起来。
因为,他希望他的孩子可以上网。
陆问景听人说,很多小孩都会被卖到偏远地区,很多买家也会让孩子正常上学。
虽然他的孩子被人抢走时还小,基本不会有什么记忆,但他还是心存侥幸,万一?如果有一天孩子知道自己是被拐卖的,想找自己的亲生父母,学校里就有机房,他只要打开网络,就有可能在寻亲网站看到他刊登的寻人信息。
他还把寻人启事打印出来,捐助的每一箱物资在打包的时候,都会贴上一张寻人启事。他希冀着自己的孩子就在某个学校里,有一天可以看到这些消息。
骆海盯着窗外茂密的山林,因为陆问景刚才的话,大脑飞速地回想着,脑海中掠过许多画面。
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他在机房帮忙安装电脑,回去的时候已经暮色四合,走廊里的声控灯明明灭灭,他和乔荆玉走在楼梯间。
他弯腰捡起一张纸,原来是寻人启事。乔荆玉说,是从捐赠的物资箱上掉下来的,捐赠人的孩子丢了,所以他把寻人启事贴在捐助的每一箱物资上。
那张寻人启事都写了什么?
骆海闭上眼睛,眉心蹙起一道褶皱。
两岁的孩子被抢走、年轻的母亲重伤、十几年不间断地寻找、重金悬赏……
那白纸黑字密密麻麻浮现在骆海的脑海里,但他想不起来更多了,只记得自己将寻人启事对折,折了一个纸飞机。
他哈了一口气,纸飞机从三楼的窗户飞出去,还在空中飞了挺久,最终打着旋儿,飘落在一棵大树上。
他驻足看了一会儿,那一瞬间也曾想过,他的父母是否也如此努力地寻找过他的下落。
骆海睁开眼睛,眼底酸涩,晕染出一片水光,他看到车窗外青山隐隐,不远处是青砖白瓦的小院子,爬山虎爬满了矮墙。
他到家了。
“就是这里对吧?”
司机把车停稳,绕到车后帮他们拿行李。
陆问景连连道谢,嘱咐司机不要忘记,今天傍晚的时候来接他们,他们回A市的火车票晚上九点出发。
他本来也考虑难道来一趟,让骆海住一晚上,但想到房屋长期没人住,还有吃饭问题,索性连夜返回。
骆海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推开两扇木质小门,小院里里一切如旧,还是原来的模样,石榴树已经开花,榴花似火,树下石桌没有灰尘,只有几片碧绿的树叶,好像只有风来过。
他潸然泪下,仰头望着白云层层叠叠宛如白色海浪翻滚的天空,爷爷,你是否曾回来过?
爷爷曾说过,人死以后肉体会消亡,但不会消失,死去的人会化风化雨,化作世间万物,停留在亲人身边片刻。
那么爷爷,我考试时窗外那一声蝉鸣是不是你?我奔跑时耳畔吹过的清风是不是你?我回来时小路两侧花草茂盛向阳而开是不是你?而就在此刻,我头顶的朵朵白云是不是你?
骆海的眼泪汹涌而出。
陆问景无言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将他抱住,这是一个很长时间的拥抱。陆问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静静感受这个比他还要高半头的男孩子的委屈和脆弱。
从班主任的讲述,陆问景知道,骆海和爷爷的感情很深,从骆海很小的时候,就是他们祖孙两人相依为命。
陆问景曾经想过,孩子会被什么样的人养大?其实当初调查那伙抢孩子的人下落的警察做过猜测,也许那伙人知道自己正被追查,会因为过于慌张把孩子丢弃,或者杀害。
但陆问景一直坚信,他的孩子还活着,并祈祷孩子遇到好心人,哪怕是好心的买家也好,只要孩子能平安长大。
骆爷爷救了骆海一命,也救了他们全家。
小院上方的皑皑白云散去,倾泻出明亮天光。
骆海的情绪渐渐平静。
“我们去给爷爷上香吧。”陆问景说。
骆海点点头。
他打开堂屋的门,堂屋高桌上摆着爷爷的黑白遗照。
陆问景跟着他进屋,看到那张遗照,照片上的老人目光坚毅,面带慈祥。
原来就是这样的人养大了他的儿子。
难怪骆海性格坚韧,想来是受了老人的言传身教。
因为长期没有居住和打扫,堂屋高桌上铺了一层灰尘。陆问景说:“我去打水,把桌子擦擦。”
骆海怕他不会用压水井,便也跟着过去。
院子里有一口水缸,走的时候没有盖上,水缸里挤满了雨水。骆海舀了一瓢水,倒进压水井,往下压了几下,引出井水。
陆问景忙拿了一个小盆来接。
骆海看了一眼那个粉色小盆,盆子底部写着“金太阳复合肥”,是乔荆玉的。
两人端着水盆、拿着抹布回到堂屋,陆问景亲自将高桌上的灰尘扫落,又仔细擦干净,骆海则细致地擦拭爷爷的遗像。
他们来之前,在镇上买了许多香烛、元宝和纸钱。骆海并不是很懂这些,都是陆问景带着他买的。
陆问景给老爷子上了三炷香,跪在老人的遗像前,郑重地磕了三个头。
千言万语,所有的感激之情,都在这一跪中了。
骆海站在一旁,看他如此虔诚的磕头,心里的那些疑问呼之欲出。
“之前的事,我和我夫人都很感谢你,这束花是我夫人亲自选的,她本想亲自过来的,又怕…”
“骆海,你先出去一下吧,我和陆老师有些事情要说。”
“陆老师,千万不要忘了我跟你说的事。”
“我答应了乔荆玉,陪你考试。”
“因为他帮了我一个忙,所以我也帮他一个忙。”
“乔荆玉帮了你什么忙?”
“他帮我找到了很重要的东西。”
陆问景突然出现在火车上、一路上对他异常亲切的态度、别人误会他们是父子陆问景却笑着不解释、小巷子里为他挡的那一棍…
寻人启事、重伤的母亲、被人抢走的两岁孩子、陆夫人面色苍白的模样、自己在两岁时被爷爷捡到…
有谁会无缘无故跟不熟的人提起自己的夫人会做鱼,还讲述两人相恋的过往…还有他说不要再把我当小孩时陆问景失落的目光…
所有的这一切,连接起来就像一张网,将整件事兜住,拖出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