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效离婚(34)
付屿护着他弯腰跑向拐角寻找掩体,没奔出去几步,变成程思稷护着他。程思稷向来如此,教养、风度与善意融于骨血,永远要将自己置于危险,让别人平安。
枪声越来越近,击打在地砖上,崩裂开的碎片与枪壳掉落在地的声音噼啪作响,正在脚边,仿若催命的钟表。
“快到了。”付屿耳朵里只能听得见自己粗重的喘息声,一句话说出来像羽毛,飘得抓不住,也不知道是安慰程思稷,还是安慰自己。
话音没落地,只感到护着他脊背的身体猛地一软,付屿回头一看,程思稷已经站不起来了。
付屿满额是汗,用力将他拖到一块突出的花墙后面,这才看清楚自己手上全是血,明显除了广场上的暴徒,不知哪里还架有狙击枪,这是一场无差别射击的恐怖袭击。
这时候程思稷意识还很清楚,额上的汗水滚落到眼睫,衬衣和西裤上全是绽开的大朵血渍,触目惊心。付屿头一次有想哭的冲动,卖力替他摁住伤口,可捂住小腿就捂不住胸前,所有试图补救的举动在这种情形下都显得徒劳。他整条手臂抑制不住地抖,程思稷把住他的手腕,吸着气同他说自己不要紧。
很快警察和救护车赶来,医生和护士让付屿通知家属,说胸腔中弹,目前血压低,出血量大,情况危急,腿部的伤情也很严重,或许有截肢可能,这些都需要家属来决定。程思稷呼吸困难,意识开始模糊,他点开手机,敲下七个字,然后将沾血的手机塞进付屿满是汗水的手心里。
“先把消息瞒住了,带着我的证件,尽快替我回国办离婚……”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知晓自己清醒的时间有限,他话语断续,语气却分外急促,“财产比例按他获益最多来分割。”
多年的搭档,付屿不会看不出程思稷的打算。
假如他垂危的消息传回国内,对此时狼环虎伺、摇摇欲坠的程氏来说几乎是灭顶之灾。假如只是受伤,不影响程氏的决策倒还瞒得住,如果死亡,只瞒得住一时,瞒不住长远,所以一切动作都要快。
一旦国内收到他死亡的消息,程氏倾塌在即,以江新停的性格一定会留下照顾他的父母,与程家共患难。可没有程思稷为他撑腰,他在程家的生活将会举步维艰,哪怕有一天他离开程家,无论是程秉游夫妇的阻挠还是资产流失冻结,他都很难再拿到属于他的一半财产。就算治疗的结果只是残疾,像程思稷这样骄傲的人大约也无法接受,让江新停本就痛苦的后半生还要带着怜悯不离不弃,侍奉他起居。
而此时江新停又主动提出离婚,在这种情况下,以程思稷的名义让他尽快拿着离婚财产离开,免于程氏破产清算的风险,远离风雨飘摇的程家,才算是真正脱离苦海。
面对付屿的瞠目结舌,程思稷以为他因极度的惊恐而恍惚,于是再强调一遍:“听我的。”最后一个字已经说得很费力,气息也不连贯,护士赶忙为程思稷戴上氧气面罩,他意识混沌,无力再多言。
其实自始至终,付屿并不是惊讶于他的决定,他惊讶的是程思稷在这样的时刻,还在替公司考虑,替江新停考虑。他甚至替他安排好后半生,保他衣食无忧,无牵无挂。
“我曾想过,倘若办理离婚时,你追问我程思稷的下落,我就全盘托出。”付屿说,“就算程思稷不让我说,不想让你承担他非死即残的结局,我也还是会说。”
“但你没有问。”付屿眼神很冷,“你没有问他为什么不回来。”
江新停呆立在原地,心脏被大力拧作一团,尖锐的痛感由胸腔直指神经,后脑勺在发麻,眼前也是花的,不知是因为极度的震惊还是因为汹涌的泪水。
是的,他没有问。
当时他拉不下面子,他以为程思稷像扔破烂一样扔掉了他,为了轻视他、逃避他,所以故意不露面。他一直在等付屿主动聊起程思稷,提一提是否有程思稷托他带回来的只言片语,可是统统没有。
所以他也没有开口问,一向那么周到的程思稷,为什么没有回来。
“万幸他治疗及时,没有落下残疾,这期间我们一直压着消息,国内只有一些亲友知晓。之后半年他一边工作,一边治疗和复健,不过受伤的腿还是落下了病根,阴冷的天气里时常作痛。”
“这些年他也找过你。”付屿在离开之前说,“事实上,等他好一些的时候就想了解你的现状,可那时你已经离开S市,换掉手机号,人间蒸发了。”
江新停坐在床边,借着投进来的一抹银白月色,垂着眼帘细细审视程思稷的睡颜。
他是瘦了,久别重逢后第一面的感受,是真实的,而他现在明白了缘由。
一并明白的还有当年收到他答应离婚的回复,不带标点的那七个字并非潦草敷衍,而是仓促为之;明白如今他打横抱他时不稳的身形,以及昏黑光线下的床事和对他触摸的拒绝。
付屿的话语反复在耳畔折磨着他。
找过你。
人间蒸发。
起初他是有故意避世的意思。昔日最亲密的交际圈,无非来自队友和恋人,此时全都变成对自己无能为力的嘲讽,他面对不了。现在回想,当时他应该是在抑郁症状的边缘,没办法调节自己的情绪,合理控制自己的大脑,任凭自己自暴自弃。
之后第一年他尝试去很多地方周游,一些无人认识他的小城,做过很多营生,虽然积蓄不算少,但仍要省着花,辛苦是真辛苦,但心如死水也有心如死水的好,不必再面对过去的自己,同成长的脉络全然斩断联系。
可又好像没那么干脆,砍断皮肉还粘连筋脉,血好像还没凉透,还是热的。
16年初夏,他替人修了一台电脑,收了钱,在路边小店奖励了自己一根冰棒。蝉鸣聒噪,他蹲在树荫下面的台阶上,炽白的日光打在地面滚烫地反射进眼底,橙子味的冰在舌尖上化成酸甜的汁水,滚过咽喉,从脊椎向下蔓延出凉意。
恰好是放学时间,有几个小孩拎着书包往台阶上一扔,开始排位打游戏,用的是老款手机,明显是家长用旧了换下来打发小孩儿的,连按键都被磨得溜光,但丝毫不影响战况的激烈,一时笑骂声冲天,惊得晚归的鸟儿扑棱棱飞起来。
江新停先是旁观,后来心痒痒,忍不住凑过去指点几句战术,最后替一个去撒尿的小胖子打了一把,直接拿下超神战绩。一群小孩儿把他当神看,约好第二天还来,要跟他1V1PK。江新停连续虐了他们一星期,最后全都躲着江新停走,一放学就乖乖回去写作业。
江新停躺在床上枕着手臂夜不能寐时就会想,就放学后的那么一点时光,设备也差劲,更没什么精彩绝伦的技法,但这群小孩的快乐是如此纯粹,让江新停忆起他最初打电竞时的一点初心,倒也没指望站上国际的领奖台,他单纯就是想赢,还要赢得漂亮,赢得干净,赢得开心。
后来他去网吧开了一台机,开一个小时,花半个小时坐在机器前发怔,到最后眼一闭心一横,摁下开机键。点开游戏界面的时候,他发现死去的心还跳得厉害,随时要从嘴巴里面蹦出来。
打开训练场,控制住鼠标瞄准靶心,不行,还是做不到。
这时候旁边座位来了一个中年人,坐下的时候顺手就把鼠标搭到左边,显然是个左撇子。江新停如闻神启,抬起自己的左手,翻覆着细细打量。
一样纤长,与生俱来地具备绝佳的掌控力。
他忽然想,他怎么忘了,他还有左手,他可以训练他的左手,达到同样的稳定性。
后来他开始反反复复练习,用左手完成更多日常的操作,受过很多伤、磨出茧子,特别特别苦的时候,他就会含一颗橙子味的糖,想一想程思稷,像服用一颗短暂镇痛的药片。
小镇的冬天没有暖气,房屋保暖很差,窗户外挂一轮滚圆、澄黄的月,像极了程思稷爱吃的橘子,甚至牵动味觉,引发味蕾的酸涩。
他将冰凉的左脚抵进腿弯汲取一点温度,吸着鼻子想,跟程思稷结婚的三年,他是真的没有吃过苦。虾是程思稷剥好,蟹肉也是程思稷剔,有程思稷的床,怎么也不会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