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装成王(93)
这一点,不仅己方清楚,敌人也看得分明 。
“优先杀了那个男人。”
将领喊出这话,其他人却早已在短时间的交战中领会,刀刃、棍棒、枪尖、箭矢、剑刃、斧刃……武器对准的,总是同一人。
被针对的那人承担了战场上最大的压力,即使再怎么灵活、再怎么擅长战斗,也不可能躲开如此密集的攻击。
大大小小的伤痕开始出现,但被黑袍掩盖,那个人的动作又仅仅停顿片刻便再次开始,以至于一开始几乎没有人发现。
直到雨势再次扩大。
终于有人眼尖地发现,若无其事的黑袍男人脚下,开始流出淡粉的、没有尽头的颜色。
那绝非来自敌人,也绝非从刀刃滴落。
“无相大人!”
有个年轻的弓兵声音沙哑地喊了一句,“您……”却又在黑袍男人毫不停滞的动作中,咽了下去。
他好像不能开口,不,他怎么能够开口。
敌军当前,揭露无相大人受伤的事实 ,只会打击、损害到己方的信心,阻碍凶猛的攻势,让敌方有可乘之机!
不说才是对的,不说才是正确,不说才是帮助无相大人。
可是……可是,年轻弓兵手中的箭矢一根接着一根,从已然发麻的指尖飞射,指向与黑袍男人缠斗的敌人,心中却突兀涌上悲戚。
可是无相大人要怎么办,继续这样下去……血是会流尽的啊。
他都不知道自己竟是感情如此纤细的人,眼眶包着热泪,在眨眼间,汇入冰冷的雨水里。
有一瞬间,他不由得感到愤恨。
这样的人,这样的无相,怎么可能是假的?
指尖的动作在这一刹那顿住,射出的箭矢晚了一步,幸好还是到达了预计的目的地 ,没有落空。
年轻弓兵松口气的间隙,感觉到旁边有人挨了他的肩膀,这并不多见,弓兵的距离感很重要,不能影响其他人攻击。他下意识扭头,见到自己年长的队长目光一寸不移,眼睛似是被雨浸透,溢出水珠,又布满红丝。
他在看无相。
年轻弓兵怔愣一眼,猛然发现,不止是队长,所有人都在看着无相。
是了,他们以无相大人的攻势为指引,怎么可能会漏看,又怎么可能不知道那些流淌的血迹来自哪里。
他又感觉自己敏感起来了,那股沉默的情绪在一点点高涨,奔腾,继续一个发泄的出口。
年轻弓兵咬紧牙关,又射出一支箭,一支接一支。
他头一次想向未知的神明祈祷。
神啊,倘若可以 ,不要让这个人死在这里。
加卡托兰城内,无数窥见战场、注视战斗的人,都在内心如此祈祷,好像这样一来,真的会有一个好心的神明 ,来拯救他们竭尽全力的首领。
可神大概是不存在,也不愿意回应的。
黑袍男人脚步逐渐慢了,速度也不如最开始迅捷,闪避吃力起来,伤口越来越多,伤势越来越重。
如同一个人疲惫地推动向上的石头。
一颗两颗,石头越来越多,石头越来越重……直到某一刻,超出了人能够承担的极限,超过了精神透支的额度。
只需要一颗轻飘飘的羽毛。
“砰——!”
三棱的枪尖,刺穿了黑袍男人的胸膛,最顶端还嵌着一滴鲜血。
箭矢下一秒如雨而下,却也无济于事。
所有人都看见无相摇摇晃晃,被那一柄长□□中,后继无力的样子,所有人都看见那些杀死无相,铁蹄肆意的敌人,所有人都看见蒙蔽天空的乌云落下了倾盆大雨。
死了吗?
喧哗到吵闹的雨声中,世界一瞬变小了。他们好像只能看见那个倒下的、但不应倒下的身影。
可为什么,会是无相大人死呢?
盈满胸腔的,激烈跳动的,仿佛苦涩的,是什么?
弓兵们仿佛被激怒,箭矢一刻不停,混入雨中。
可谁都知道,箭雨是会停的,就像倒下的那个人,也会死 。
说不清是谁最先打开房门,也说不清是谁最先靠近战场,遮蔽世界的雨声,似乎让所有人披上一层透明的壳。在这个壳里,他们有了一个足够正当,足够理所当然的借口,不必做缩头缩脑、视而不见的被保护者。
雨声那么大,谁会听见区区百人踩碎水花的声音?
有人抖着腿举起长叉,有人端起狩猎的枪,有人抓起石头颤颤巍巍。更多的人,却潜入战场边缘,闷着头,将倒下的黑袍男人拽回。
第一个拽住的是个络腮大汉,他将人拽动时,不由自主瞳孔一颤。
为什么这么轻这不像是一个能够在敌军之中杀得虎虎生威,杀得血流滚滚的人,该有的体重,也不像是一个独自挡在城门,妄图以一人之力护住加卡托兰的人,该有的重量。
汉子的眼睛湿润,他咒骂了一句该死的雨水,一刻不停,将拽住的人送到下一个人手中。
如同一场默契的接力,黑袍的那个人被一双又一双手抬起,慢慢脱离危险至极的战场。就连那些弓兵也有意识地转换身位,挡住这一幕默默发生的救助。
并不漫长,迅速到令人吃惊的行动,以落在城墙旁干草堆积的篷车为结束。
走不了太远,也不知道该走到哪里,最后便选了个尚且干净的地方 。
传闻中的无相大人被安置在这里,周围的人却沉默着,围着他像是进行一场提前的祭奠。
其实传递中的每一个人都已经明白了。
他们手中的鲜血,他们感受到的冰冷,他们听见的泣音,都解释了结局。
——无相死了。
死在他们眼前,死在他们的旁观,死在孤身一人的战斗。
沉默的哀悼并不长久。
第一个想要将无相大人入土为安的人,无意中碰掉了他的兜帽。
在此之前,所有人都想象过,无相大人会是什么样子。或许虎背熊腰、威风凛凛,或许长眉善目,神机妙算,但无论如何 ,谁也没有想到。
露出真容的无相大人,只是一个面色苍白的少年人。
他看着尚且带了一丝稚气 ,眉头紧蹙,唇色发白,除了黑色的头发,好像所有颜色都一同流尽,成了一副一戳就破的纸画。
而他确实已经破裂了。
先前关于重量的一切得到解答,却非是任何人想要看到的一幕。压抑的情绪再也无法克制,汹涌冲破了枷锁,低低的呜咽,在响彻的雨中,缓慢流淌。
绝望从这一角,弥漫到整个城市。
即使是懵懂的孩童,也忍不住拽住母亲的衣角。
“妈妈,你为什么在哭?”
“没什么……没什么。”妇人擦了擦眼睛,“只是,一个保护我们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为什么不回来是讨厌这里了吗?”
天真的质问,好似撕开了某层面纱,妇人停下的眼泪又落了下来,“不。不是的。”
她轻声用孩子能听懂的语气说,“他不讨厌这里。是我们曾做了不好的事。”
所以那个人才会这样,死在这里。
“为什么……”
困惑的声音,被另一种声音盖过。
“咚、咚、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