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装大佬那些年(453)
从山巅向下俯视,那处已不再是部落,而是一处拔地而起的城池,青石砖的高耸城墙,隔一段路就有的嘹望塔楼,还有塔楼上披盔覆甲的军队,星星点点的光在城墙之后闪烁着,那是一户户人家的灯火。
两千多年前喝的是微醺的果酒,两千多年后的酒却辣得烧喉,麒麟喝了一口便忍不住咳嗽起来,这酒将他呛得厉害。
苍龙脚边堆了许多酒坛,他喝起酒来就像喝水,连表情都未曾变一下。
麒麟咳了半天才缓过来,他抱怨道:“你就不能帮我拍拍吗?”
“矫情。”苍龙往他怀里扔了个水杯,“你哪有那么弱?”
“我说你这性子得改改了啊!”麒麟打开杯子喝了一口,是温水,“就算你武力值高,没人打得过你,但人可以心里蛐蛐你啊。”
“在心里说我又听不见,随他们去。”苍龙说,“难道他们敢将难听的话放到我面前?”
“我说我们独断专横又实力高强的苍龙大祭司———”麒麟拖长了音调,仿佛又回到了两千多年前那个口无遮拦的夜晚,“人是会变的,小心翻了船。”
“人生百载,人心万变。”苍龙说,“我早知这个道理。”
“咚——!”
酒撞上了酒坛的坛壁,麒麟一时哑口无言。
苍龙带着他回到这座两千多年前的山上时,他的意识在这座山上扫到了许多土包,有的土包里什么都没有,有的土包里还残存着些许白骨碎片———两千多年前那个部落死去的所有人,都被埋葬在这座山上。
麒麟知道苍龙心情不好时就会来这座山上坐坐,偶尔会喝一点酒,然后他再从山上下去,又成了那个威严无比的大祭司。
“我没法劝你。”沉默了好一阵子后,麒麟耸耸肩,“你是我们中最坚定也最固执的那个。”
他又喝了一口酒,叹道:“两千多年了……连酒的味道都变了。”
时间里,什么都会变的。
“苍龙啊……”麒麟莫名其妙地问,“你会不甘心吗?”
苍龙没有回答。
一直到麒麟离开,他都没有回答。
……
麒麟绕着大荒走了一圈,逮住了几个在两千多年游历里交上的朋友,短暂逗留又再次分别后,他深刻感觉到了自己的衰弱。
灵力运行与反应速度都在慢慢下降,但麒麟并不觉得苦恼,因为他已经想好了自己最终的去处。
踏上焦土的那一刻,周身所有的灵力都消失了,麒麟慢吞吞地向前走着,又慢吞吞地绕开过了两千多年依旧存在的巨大裂痕,他看到伤痕累累的建木残躯,祂似乎没什么变化,但建木之上沉眠的草木,建木之下未燃尽的骨头,都在时间里被风化了不少。
麒麟一眼就看到了最前方半身焦黑的寿木,他被种在最前方,就像两千多年前所说的,大家回来时,都能第一个看见他。
方圆千里都是没有灵力的焦土,麒麟衰弱的身躯已经疲惫到了极点,他倚靠在寿木下,缓缓阖上了眼睛。
远在人类王城的谛听忽然有一阵莫名其妙又强烈至极的心悸,冥冥之中的直觉告诉他,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了。
心神不宁的谛听匆匆交付好手里正在打理的一切事物后,立刻去拜访了苍龙,这位在人类王朝里极富盛名的大祭司似乎早知他的来意,他告诉谛听———
“你可以去无灵之地看一看,也许还来得及。”
无灵之地是一片绵延千里的焦土,焦土中心有一颗已经死去的、遮天蔽日的树,凡是踏入焦土的都会被短暂地剥夺全身灵力,若是带着恶意前去,轻则气运衰减,重则诅咒缠身。
谛听并不太在意这些传说,他只是忧心忡忡地想———
什么叫……也许还来得及?
他赶赴了那片千里焦土,在焦土最中心的前方,有一棵半焦的树,他的老师阖眼躺在那棵树下,好像无数个午后的小憩。
变回原形的谛听一下子就红了眼圈,他好像又回到了几千年前,那颠沛流离茫然不知所措的幼年时期。
他只能一遍一遍地呼喊着,试图通过这种拙劣的方式让老师醒过来,老师会像以往捉弄他时一般,告诉他这是为了测试他的胆量,其实什么事都没有。
他一定不会像幼年时一样生气地去咬老师的尾巴,挠他的角,而是会故作老成地回答一句———
“嘁~我早就知道了!”
……
麒麟从无尽的疲惫里醒过来的时候,眼前是一只皮毛黑一块白一块,眼圈红红还掉着眼泪的谛听。
麒麟张张嘴,下意识地就想调侃———傻崽子是在哪儿被欺负了?这把年纪还哭成这个鬼样子,怎么不早点过来告状?
但他发不出一丝声音。
异兽的生命再漫长,这时也到了弥留之际。
麒麟用尽最后一丝力量变成了人形,他费力地抬起手,拍了拍如幼年时一般大小的谛听的脑袋,这个时候他才突然惊觉,他其实有很多话想叮嘱谛听,只是之前别别扭扭的,反倒失了时机。
没办法,他这个老师就是这样不靠谱,幸亏傻崽子在长大的过程中一天比一天稳重。
麒麟的另一只手点在自己的心口,一团光浮现在他的掌心,他将这团光塞到谛听怀里———他的心脏里篆刻着他毕生力量的凝结,与其放在无灵之地白白消散,还不如给这只傻崽子物尽其用。
全部力量都给出后,衰弱感越发明显,麒麟看到自己慢慢透明,就像两千多年前的先生一样,化作漫天的金色光点。
意识的最后,麒麟感觉有什么托起了他,将他放在一个宽阔的背上,脊背的主人驮着他一直向前走,走过平坦的大道,大道尽头有数道影子逆着光,似乎笑意盈盈。
他们好像在那里,等了他许久、许久。
*
这一年很快就到了深秋。
凤凰所在的那座山,整座山的梧桐已尽数化为了火红,凤凰在小院里做了很多要提前储存的年菜,本来可以用灵力轻松搞定,但他已经习惯了自己动手。
小院与两千多年前的格局并未有太大差别,只是有一座院子已经尘封了很久,而今年,另一座院子也不会再迎来它的主人。
两千多年来,凤凰遇到了很多新的异兽异植,也交了新的朋友,他目送着许多故旧离去,又见证着新生命的诞生。
他用灵力向大荒的各处发出信件,而后又收到数道回信,小院的冬日,大部分时候都是热热闹闹的,可能因为他总是害怕冬日的寂寞。
大雪像以往一样如期而至,小院的门口挂上了灯笼,贴上了对联,艳丽得像秋日梧桐。
朋友们在一次次年岁里渐渐有了明显的老去痕迹,不是他们的外表,而是他们的眼睛,年岁尚轻的孩子们总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迟暮的老人却波澜不惊。
今年的冬日也很热闹,只是又少了几个熟悉的面孔,这本是常事,但凤凰依旧会怔然与遗憾。
对拥有[涅槃]天赋的凤凰来说,他从不会因为同样的情感而麻木,每一次都如第一次,幸福如此,痛苦亦然。
新年的那一日,大荒的各处都在欢庆着,异兽异植人类,难得相似。
又一个百年,凤凰去找了一趟苍龙,苍龙看着他,用很平静的声音问:“你的时间也到了吗?”
“是啊。”凤凰笑了笑,他的容颜依然华美,姿态依然雍容,“今年冬日,我做的年菜你可没份了。”
苍龙其实是他们四个里活得最拧巴最别扭却也最通透的人,凤凰最担心他,也最不担心他。
凤凰最终在自己的小院里涅磐,熊熊火焰自他周身燃烧而起时,整座山的绿色都化作了火红,赤色梧桐叶漫山遍野,像是遥远故事里传说中的火照之路。
苍龙静静地在山下守着,他仰着头,火红的梧桐林中并没有风,但每一片叶子都震颤着,像是无声的悲鸣。
他看到冲天而起的烈焰,看到遍野的山火,看到赤色的火焰将一切燃烧殆尽,化作厚厚的黑烟,整座山的生机在这一瞬尽数湮灭,只留下残烬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