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发(14)
阿德加内语气平淡克制:“而他身为我的法定伴侣,这些都是他应该有的。”阿德加内叹气,“你这段时间太过忧心,有空让娜芮尔帮你检测一下身体各项数据。”
“……”在一旁记录数据的娜芮尔,闻言顿了顿,她收回虚拟的电子笔,询问,“你们觉得,他有没有可能想要的并不是这些很具体的东西。”
娜芮尔对研究婚姻匹配下的伴侣数据,一直拥有非常浓厚的兴趣,所以她不排除一个选项。
“你觉得是什么?”李维问。
“爱情?毕竟匹配度高达百分之九十五,不是吗?”娜芮尔淡定反问。
阿德加内沉默了一会儿,电子音中带上了一些笑意:“很浪漫的想法。”-
余让在医院无所事事地闲逛了一会儿,最后又到公共卫生间马桶上呆坐着放空。
与人长期共处一室,让他有些不自在。虽然病房里的另外三个人都不是很爱与人闲聊的人,但见到人影在自己面前晃动,就感觉不舒服。
更何况李维多次有意无意地在观察他,这让余让猜测他们应该有一些私下的话想要聊,便找了个理由离开了病房。
余让躬着身子坐在马桶上深呼吸,隔了会儿他抬起双手捂住下半张脸,像一座沉默而又疲倦的雕塑。-
余让在马桶上静坐了半个小时,有些怀疑自己是否做错了决定,他或许不应该留下阿德加内,让麻烦叠加麻烦。
本来他应该只有几件事要做,现在因为阿德加内,附带的事情都多了起来。
这种想法到他离开卫生间,回到舰长病房,遇到病房门口等待的娜芮尔,又更深刻了些。
娜芮尔告诉他,舰长的身体数据已经趋于平稳,可以安排出院。
娜芮尔解释说:“我和李维不能离开阿波号太久,舰长也最好不要在医院留太久,这可能会留下的他的信息。舰长的身体情况,目前还在保密状态中。”
娜芮尔说完,还顺带夸了下,余让用自己的名字登基的入院信息这个行为。
“……”余让冲她点了下头。
娜芮尔又开始交代后续该怎么照料舰长,以及她提醒:“我最近这段时间会频繁和你联系,我需要每日记录舰长的身体数据信息。”
娜芮尔又讲到舰长身上的安五类药物:“因为是新型药物,针对舰长本身的危害尚不可知,我后续会通过物流,匿名投送一种通用型的缓解药物成瘾的包裹给你,不确定是否有效。你未来一段时间可能需要协助舰长戒除药瘾,这可能会有些难。不过舰长现在身体虚弱,躺在床上不能动,这让你也能有效控制他,若是健康状态的舰长,我可能还需要给你备一些镇定剂。”
“……”
“对了,还有你自己,阻断药仍旧需要一直吃,最开始半个月每天都要吃,之后每隔一个星期可以变成隔一天、隔两天,而后稳定在一月一次,直到舰长完全戒除药瘾即可。”
余让点头——他当然一颗都没有吃。还免费赠送给了之前来病房看病的医生,好心让医生给见过且有可能被传染的人分发服用。
娜芮尔抬眼端详了会儿余让。这位阿波罗号上的医疗官,年龄大概在三十五岁上下,神情一直很平静,她红棕色的头发利落地扎成马尾,从办事到说话都非常干脆利落。
她看了余让一会儿,突然一改利落说话的风格,缓慢道:“舰长可能没有与你讲过他过去的经历,我们也只是从舰长口中零星透露出的一些信息得知,他当初进入[毒虫]——就是星盗的飞船,被打断了四肢和脊椎,还被注射了各种药物,最后被丢到飞船上的低氧舱内——这一般不是拥有活性的生物能待的地方。舰长说他很幸运,可能是因为基因的优越,也可能是[毒虫]内的药物研人员水平不行,那些药物大多只是在数个高烧后就被他身体免疫功能消灭。”
娜芮尔说到这儿难耐地沉默了片刻,想起舰长在说这话的时候,甚至还笑着开了个玩笑——[或许我该感谢或许是这场高烧,让我没有被低氧舱的低温冻死。]正常人都知道,高烧加上低温才更加致命。
余让的视线隔着玻璃镜片,看到娜芮尔的脸上,他看出来这位女士此刻正处在悲伤当中。
余让想,阿德加内很受这群人的尊重和爱戴。
他们都真心实意地,为阿德加内曾遭遇过的痛苦而悲伤痛苦。
[阿德加内本人甚至看起来都没有你们痛苦。]余让心想。
余让想了想,企图安抚娜芮尔:“舰长很伟大。”
娜芮尔深呼吸了一口气,才继续道:“是的。后来他趁[毒虫]停下来补给的时间,让自己从飞船上掉落了下来。可是很不幸地,他掉落在了一个垃圾星,我们官方把这颗星球称为圭尔IX号虫灾星,这颗被虫子覆盖的星球上,生活着为数不多的土著难民,他们住在地底,隔一段时间会有一部分人来到地上,捡别的飞船扔下的东西。”
余让对此完全不了解,他甚至对那斯这颗星球都不了解。
娜芮尔顿了顿,语气沉重地继续道:“舰长说,土著难民因为他眼睛的颜色,以为是有价值的矿石,而挖掉了他的眼睛。”
“……”余让皱了下眉头。
而后余让得到了一个他前几天曾好奇过的答案。
娜芮尔说:“我们找回舰长后,舰长让我给他的大脑做了个手术。具体的手术就不解释了,我们按照他的要求屏蔽了他关于在圭尔IX号上的部分感知,让这段记忆不再过于影响他。”
余让:“屏蔽了一部分情感?”
娜芮尔点头:“对记忆不造成影响,用通俗形容来解释的话,那些所经历过的事,变成影视作品一般呈现在自己大脑里。”
娜芮尔说:“舰长说,他曾在圭尔IX号上感到绝望,这会影响他的判断甚至行为能力,所以要求医疗部门给他做了这个手术。”
余让感觉到一丝荒唐,他前几天才觉得舰长是个从来不会绝望的人,他没什么情绪地陈述道:“舰长一直是个很理性的人,是吗?”
娜芮尔点头应:“是的……”
她话没说完,余让就打断了她:“可我觉得,人生得有对比和参照,当你不再感知痛苦是痛苦时,那可能也无法获得快乐。”
余让罕见的话多了起来:“吃到了甜的水果,才能分辨酸的是哪些,你觉得呢,女士?”
“……”娜芮尔顿了顿,她眨了下眼,“我觉得你的这个说法很有趣。感觉你对此深有体会。”
她深深看了余让一眼:“但我觉得痛苦超越精神承受范围,就可以用科学的办法进行干预。如果你对此有需要的话,我也可以用科学的方法让你与这些超阈值的痛苦隔离。”
余让面无表情道:“我不相信当代科学。”
娜芮尔从悲伤情绪恢复过来,闻言笑了声:“那你相信什么?”余让没搭话。
娜芮尔也没有再问,她又笑了声:“你很有趣。”她又道,“我非常相信科学。”
“……”
娜芮尔道:“我相信智脑匹配的婚姻数据,这也是科学。”
她伸手以示友好:“很高兴认识你,余让,我叫娜芮尔,是阿波罗号上的医疗官,也是阿德加内舰长的医疗官。”
余让盯着她的手指看,他本想说——对智能设备的太过依赖,可能会让人类被人工智能取代。他不相信婚姻匹配的数据,他和阿德加内相匹配的数据,应该无限接近零。
他应该只是活在这个世界的一抹幽魂。-
后来很多年,余让回想起那斯的中心医院,回想起他和医疗官一段意味不明的聊天内容,还回想起他在医院马桶上做下的一个决定。
他想到婚姻匹配数据和当代科学。
他分明是为了寻死,而留下一个人。
最后却因为这个人,而愿意活了下来。
谁也不知道这应该属于当代科学,还是命运幽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