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神为邻(137)
“是、是啊,作业。”
红肿着双眼的小男孩伸手去翻口袋,同时神情忐忑地看向坐在对面的老人。
“这个作业特别奇怪,有点不吉利,其他大人都不太愿意帮我做。”他说,“张爷爷,你能不能帮我?”
时间即将与现实接轨,他们一行人都要回到来时的世界。
那个张云江未留一言猝然离世后,因为子女们对财产分配的争议,遗体至今未能火化的世界。
袁玉行不想老友再孤零零地待在殡仪馆的冰柜里。
他记得他想去大海。
他也问过郁白,知道等时间一到,他们应该会重新回到那部正在下行的金色电梯里,好像只是原地做了一场梦,压根不曾离开电梯。
意识穿越而来的他们无法带走这个时空里的任何人或物。
可有一样东西,是随着他们的意识一起,来到了这个原本不该存在的时空。
郁白把那样东西交给了他。
或许它也可以载着某些本不该存在的讯息,渡过时空的长河,回到现实。
小男孩问得忐忑,老人却答应得很爽快。
“好啊,什么作业?”
张云江刚一应下,就看见小男孩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整齐叠成豆腐块似的纸,搬走棋盘后,小心翼翼地将豆腐块摊开,迅速放在桌面上,移到他面前。
是一张空白的A4纸。
“别把纸翻过来啊!”他下意识提醒了一句,然后讲起作业要求,“是要让家里的大人写一份……”
那的确是一个很奇怪的作业。
奇怪得让帮忙的人若有所思。
端坐在蒲团上的张云江握着笔,并未拒绝。
他低头看着棋桌上的这张白纸,认真地思索着该如何去写这份作业。
半晌沉思后,他终于落笔开始书写,紧张地注视着他的小男孩总算松了口气。
郁航移开了目光,走到棋室门口,似乎在跟谁打招呼。
张云江猜测,应该是小郁医生他们。
就像那天他们在外面偷听小谢老师上围棋课一样,棋室里的人早就察觉屋外有人徘徊,只是当做不知道。
今日亦然。
张云江前两天已经听郁白说过,他们今天一早要告别离开,为此深感不舍,昨晚特意让厨房做了格外丰盛的临别晚餐。
但那时他以为,是离开这里,回自己家而已。
可现在……
在走到门口的小男孩没有注意到的时候,桌前的张云江停了笔,深吸一口气,悄悄将手边折痕清晰的白纸翻了过来。
他看见了四行字。
白纸被划分成四个区域,各写着一行字。
一、完成张云江的遗愿。
二、看不顺眼王八羔子。
三、看不顺眼小谢同志。
四、没啥理由就是想玩。
当这些文字映入眼帘,张云江骤然间惊愕地失了神。
他看不明白后面的三行字。
但能看懂第一句。
也认得这张纸上老练遒劲,颇有风骨的笔迹。
是老友熟悉的字迹。
是遥远的少年时代里,他亲手教的字体。
他的书房桌上始终放着另一张字迹相同的纸条。
——我顿悟了!等老子过两天回来杀你个丢盔弃甲!
自称顿悟的老友,久久没有跑来找他切磋,究竟是躲到哪里去琢磨围棋了?
玉行。
……郁航。
像幻觉般,最幸福的一周。
原来,这才是他不懂的事。
当袁玉行跟棋室外的郁白交换完眼神,重新收回视线看向屋里的时候,摆在棋桌上的白纸已写下了一行极具风骨的文字。
执笔的老人像是在边写边想,目光时而停落在半空中,失却焦点,仿佛在怔然出神。
时而又看向对面眼睛红肿的孩子。
袁玉行规规矩矩地端坐在蒲团上,安静地等待着。
坐姿与另一个蒲团上的老人如出一辙,像是师出同门。
执笔写着作业的老人时常抬头看他,便忽的笑了,摇了摇头,轻声道:“我怎么会没发现呢。”
袁玉行没听懂,也没太听清,茫然地问:“什么?”
注视着懵懂孩童的老人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回答,而是转头看向了窗外。
窗外是漫天飘零的白雪,和天光熹微的淡蓝清晨。
片刻后,他低声说:“下雪天真美啊。”
古稀之年的老人望着这场暌违多年的鹅毛大雪,目光里闪动着晶莹的笑意。
“真想再打一次雪仗啊。”他喃喃自语道,“可我老了,跑不动了。”
他大概注定跑不过这场雪。
那就只剩一件能做的事了。
这份作业即将写完,老人自觉签上了落款,主动问眼前的孩子:“需要签日期吧,我写今天可以吗?”
“不不,不要签今天!”袁玉行连忙摇摇头,脑袋立刻转起来,“等我想想签哪天……”
他还要想想该怎么跟张云江解释,为什么要签一个过去的日期。
可对岸的老人看起来,却并没有打算要这个解释。
他只是轻轻颔首,安静地等着他想好签哪个日期最合适。
很快,老人落下了最后一笔,看着对岸的孩子动作飞快地折起这张写满字的白纸,像是防备着不能让他看见背面的字。
与此同时,放在口袋里的手机,响起一道短促的消息提示音。
张云江没有在意,他看着对面人小心翼翼的动作,忽然开口道:“我已经偷偷看过了背面。”
小男孩蓦地攥紧了再次被叠成豆腐块的纸,一脸猝不及防:“……哎?”
他惊慌失措的目光,霎那间落进一片温和宽厚的海里。
潮水送来渺微的叹息。
“你一定琢磨了很久那盘棋。”老人低低地叹着,“你从小就比我更刻苦,肯下苦功。”
“天分从来都不是最要紧的,心性才是。所以,后来我总是在想,要是那年能把你劝回来,继续跟着老师学下去,该有多好。”
若花有重开日,人回年少时,该有多好。
老人的目光静静地掠过一旁的棋盘,仿佛已凝结成永恒的那场黑白棋局。
“幸好你顿悟了,回来把我杀了个丢盔弃甲。”
他最后的话音里带着深深的笑意。
“能再见到这样的你,真的很好。”
“我没有遗憾了。”
棋室外的大雪纷纷扬扬地落下。
飘过陡然湿润的苍老眼眸。
也飘过隐约湿漉的清澈眼眸。
最终落进年轻光洁的掌心。
临别之际,在棋室外徘徊的郁白站在长廊里,伸手去接沿着屋檐坠落的白雪。
一头棕发的青年注视着那间曾置身其中的棋室,脑海中想象着此刻里面的场景,低声喃喃道:“真好啊,他有了一个道别的机会。”
身旁黑发蓝眸的男人看见他黯然神情,就问:“你也想跟谁道别吗?”
“不。”他很快移开视线,笑了笑,轻声说,“……不想。”
目之所及,是银装素裹的雪白世界。
美丽古朴的庭院里,堆着各式各样的雪人。
其中最引人瞩目的,是一个点缀着绿色树叶的白色大雪球。
属于初夏的浓绿叶片从积雪下被翻找出来,在球面上贴成一条条波浪似的弧线。
冬的雪球有了夏的花纹,现在真的是个显而易见,毋庸置疑的大西瓜了。
旁边还装饰着许多雪做的星星。
有棱有角的雪花星星,笨手笨脚的雪花星星……
在彻底告别这个时空之前,郁白的视线认真地描摹着那些珍贵的雪星星,像要把它们深深刻进心里,永远也不舍得忘记。
直到放在口袋里的手机,蓦地震动了一下。
而手机里并没有什么联系人的谢无昉,也看向自己忽然响起短促提示音的口袋。
两人对视一眼,都面露意外。
郁白拿出手机,屏幕上是一条新收到的短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