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神为邻(128)
想起那个喝醉后话变多的年轻人,阿伯就止不住笑:“那你别琢磨了,索性安心看雪,我去弄点醒酒茶来!”
热气腾腾的茶汤在夜里漾开清冽的香味。
雪花飘过清透的玻璃窗,与画面闪动的电视机荧幕遥遥相望。
独自待在房间看电视的严璟呆立在窗前,半晌才回过神来,连忙将手头吃到一半的点心猛地塞进嘴里。
他急匆匆地空出双手,举起手机对着夜空一通乱拍,然后低头打起了字,手指和腮帮子都动得飞快。
[小白你还醒着吗?要是醒着就快出来玩啊!!]
[下雪了我草!!!!]
透明电波静静穿过偌大庭院,在雪夜里轻快地飘荡。
暖黄棋盘上错落着数枚黑白云子,桌子两端的蒲团仍残留余温,棋室外的古朴长廊中,两道小小的身影并肩坐在屋檐下。
梳着两支麻花辫的小女孩,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接雪,稚气的声音里满是新鲜:“我第一次看见下雪!”
比她稍矮一点的小男孩坐在一旁,抬头望着落满庭院的鹅毛大雪,目光里有相似的新奇,亦有淡淡的怅然。
“要是能下一整夜,明天起床,你就可以跟人打雪仗了。”
“可以打雪仗吗?我只在课本上见过这样的插图!”
年幼的孩子满心满眼都是憧憬和快乐:“真好,雪真美啊。”
另一个孩子恍然地应声:“是啊,真美。”
“袁爷爷,你以前见过下雪吗?”
聪明的小姑娘如今只在周围没有外人的时候叫他爷爷,还没有露过馅。
“见过。”袁玉行说,“刚好,也是在这里看到的。”
何西惊讶地咦了一声:“是在你小时候学围棋的那些日子里吗?”
两个爷爷都说她有学围棋的天分,今晚是袁爷爷偷偷领着她来了棋室,教她下棋。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天分,但听得很认真,无论是那些复杂陌生的围棋名词,还是那些与棋有关的往事。
她刚刚才知道,原来两个爷爷的小时候,就是在这座宽阔典雅的庭院里学的围棋。
“对。”小孩模样的老人点点头,感叹道,“真巧啊,明明是在另一个时空了,居然能坐在这里看到雪。”
一样黑白交错的棋盘,一样美丽轻盈的雪花。
却是不一样的学棋孩童。
和错落开的生死。
老人面露轻怅,孩童却神情天真,接续着落雪前未竟的话语,好奇地问他:“那你和张爷爷一起学了多久围棋呀?”
“我学了三年多,他应该是四年吧。他比我天赋高,也比我坚持得久一些。”
何西惊叹道:“好久呀!”
对年仅八岁的小女孩来说,这是很久很久了,加起来已是她一生的长度。
“学完了以后呢?”她懵懂地问,“去参加比赛,跟别人比谁更厉害吗?”
小男孩却听得笑了,他笑着摇摇头:“反了。”
“什么反了?”
“是因为知道比不过别人,才不学了。”他语气平常地说,“围棋是一门很看天分的学问,如果梦想是一辈子当个棋手,只靠热爱是不够的。”
“但是,你可别学我半途而废啊,你比我小时候有悟性多了。”
何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哦了一声,问他:“袁爷爷,你是因为觉得自己的围棋成绩不好,所以不学了吗?”
她学不会老师教的那些知识的时候,也常常生出不想再上学的念头。
“嗯。”
“那张爷爷为什么也不学了呢?”她茫然地问,“你刚才说张爷爷有天赋呀。”
“他啊,是比我有天赋,但情况特殊,所以即使是那样的天赋,也不够他再学下去的。”
“什么情况特殊?”
“他是独生子,家里条件又不一般。”袁玉行用时下年轻人流行的方式说,“除非学成了天下第一,不然就只能回去继承家产咯。”
他语气轻松,像在开玩笑,何西却没有笑,稚嫩的脸庞浮现出郑重之色。
她喃喃地说:“不能继续学围棋了……那时候的张爷爷一定很难过。”
小男孩怔了怔,没有说话,抬手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苍老的目光变得分外柔软。
何西感受着发顶传来的体温,又小声说:“袁爷爷,你决定不学了的时候,应该也很伤心吧。”
即使是她也能看得出来,两个爷爷到了白发苍苍的年纪,依然那么喜欢围棋。
从前只会更喜欢。
“……不伤心。”小男孩别开脸,声音很轻地说,“我没天分,家里还穷得叮当响,哪能一直把时间耗在这东西上面,放弃也是应该的。”
他说得又轻又快,话音淌进寒冷的夜,像一片悄然融成了水珠的雪花。
雪仍在下。
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安静地看着雪,掌心已接过无数朵纯白的花。
她看见管家阿伯从不远处的长廊上匆匆走过,目光相遇时,笑着对她点点头。
何西就也笑起来,朝路过的老人招招手,然后问身边的小男孩:“对了,袁爷爷,他们为什么叫你富贵呀?”
她已经弄懂了大致的来龙去脉,知道管家爷爷和张爷爷口中的那个富贵,就是袁爷爷。
可袁爷爷的名字明明是袁玉行。
是个很好听的名字。
“那是小名吗?”小女孩有点羡慕地说,“我就没有其他的小名哎。”
孩童问得纯真,袁玉行微微一怔,便叹息似地笑了:“因为你的名字本来就很好,不需要别的名字了,小何西。”
“富贵不是小名,是我以前的名字,十几岁的时候改成了现在这个。”
小女孩惊讶得瞪圆了眼睛:“咦,你改过名字呀?”
“是啊,最早叫袁富贵,很土吧?”袁玉行说,“这是我爷爷起的名,小时候在街上喊一声富贵,能有一个排的人齐刷刷回头,哎,傻气得很,幸好改了。”
何西被逗得笑弯了眼,连忙说:“现在的名字特别好听,有种古代人的感觉,是你自己起的吗?”
袁玉行却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这个名字的确是从古诗里来的。”
“真的吗?是什么诗?”
白雪纷飞的屋檐下,个子矮矮的小男孩凝望着天边遥远至极的星与月,不知想起了什么,花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露洗玉宇清无烟,月轮徐行万里天。”他轻声说,“是从这句诗里取了两个字。”
小女孩听得认真:“袁爷爷,这句诗是什么含义?”
她听不懂诗句背后的寓意,只觉得大约是幅很美丽的画面。
像停泊在小小掌心的雪花一样美丽。
耳畔童声清脆,有着苍老灵魂的小男孩因而想起那首自己唯一完整背下来的冷僻古诗,想起如梦似幻笑声欢畅的今夜,也想起更多更多的事。
他注视着眼前真正年幼的孩子,声音忽的哽咽。
“诗里说,你会见到一个很美好,很宽阔的世界……只要你听从自己的心,一直往前走。”
月光清澈如水,细雪一直一直地往下落。
玻璃窗前的青年怔怔地凝视了许久,才回过神来,蓦地转头去看身后的人,温暖的棕发在空气里划出一道烂漫的弧线。
“外面下雪了。”郁白喃喃地说,“是真的下雪了……还是我的幻觉?”
他才刚期盼过极少降雪的群星市能下一场雪,雪就忽然落了下来。
几乎像是神的应许。
揽尽雪花的浅棕眼眸此刻那样亮,比月更明,注视着他的男人眼中便也漫过了淡淡的笑意。
“不是幻觉。”祂说,“是真的下雪了。”
是谁让雪落下来的呢?
答案那么明显。
窗边的郁白这样想着,眉眼弯弯地问谢无昉:“你不过来看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