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149)
也就是说,烈虹肆虐之时,陆愈希根本不在暮水群岛上。
众人发现海滩上一具死得精彩纷呈的尸体时,是第三日傍晚。叶述安的阐述颇具误导性,使得星临一直默认陆愈希是当年岛上捱过烈虹疫病的一员,实则在第一个烈虹患者症状初显之前,陆愈希就已经离开暮水群岛。
烈虹开始肆虐的那段记忆着实模糊不清。
因为叶述安也很快染上了烈虹,常常半梦半醒,偶尔清醒时,目之所及都是颜色各异的腐烂肉块,恶臭扑鼻,令人作呕。云灼的父亲死去之后,叶述安和云灼身上的烈虹症状皆愈演愈烈,叶述安长时间昏迷不醒,浑浑噩噩不知过了几日,在生死线不断徘徊,过往一切在眼前不断跑马。
荒野山村,面目模糊的温柔女人,黄绿草皮在成片旋转。
星临也被扯入这眩晕的恍惚中。
原来人类濒死的时候是这种感觉吗?
跑马灯不停变幻:菜人市场里满地的脏器,四眼腐烂感染的脖颈皮肉,伸进铁笼的那只手修长而有力,把他从黑暗中拉起——
叶述安倏地打了一个激灵,像是从最后一个幻觉画面中汲取到力气,他惊醒一般,猛然睁开眼睛,看见地上一具已经流淌出脓水的尸体,烂得失去轮廓,从衣装上能大概辨认出来是他的侍从之一。
抬眼望去,类似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地面上,原是叶述安倚在一处塌了一半的墙壁昏迷了不知多久。
越是清醒,针扎般的疼痛感越是清晰,顺着表层皮肉往血肉里渗透,直至脏器也生出一股剧烈的灼烫感。一呼一吸之间,肋骨处的皮肉生疼,紧接着呕吐欲开始翻覆。
叶述安抬起头,星临看见墙角缩着一团斑驳的霜白。
是云灼就在离叶述安不远处,蜷着腿,头垂成一个失去意识的弧度,胸膛毫无起伏迹象,手垂在身体两侧,浸染地上的血污,一动不动。那是个毫无生气的姿势。
叶述安的呼吸忽然一窒,或是星临的呼吸忽地一窒,星临此刻分不清这究竟是谁的感官体验,谁在条件反射不愿看到云灼这副模样。
叶述安强行支撑自己起身,摸索着墙,跌跌撞撞迈过几滩模糊的尸体,来到云灼身边时力竭,背倚墙滑着坐下。
他伸手去探云灼的鼻息,探到有微弱的温热气息扑在手指上,才松了一口气。
现在近看,云灼侧脸上爬了一大片绛紫痕迹。
星临记得,烈虹疫病,先是反胃呕吐,后是口鼻出血,紧接着遍体水泡炸开后皮肤灼红,皮肤颜色再从红转紫,人接着就会开始活着腐烂了。云灼已经是度过前面所有阶段,皮肤绛紫之后便是腐烂步骤,叶述安伸出去探云灼鼻息的手指也已呈现绛紫颜色。
忽然,远远传来一阵的脚步声,拖拉,踩着血肉趟过来的黏腻感。
叶述安费力转过头,看见墙一边恰好转过来一个青色身影,手上还拿着半截细长树枝,小心地踩在尸体缝隙,向着叶述安和云灼的方向走近。
十步开外,那人开口叫道:“公子,公子!我找到点东西,你快吃下垫垫肚子!”
直至面前,定睛细看,此人颧骨上一块乌青的菱形胎记,如同一块整齐的污渍,看上去四五十岁的模样,皮肤干瘪,已是灼红的颜色,但一双眼睛还算精神矍铄。
此人是叶述安府上的老仆,姓齐,因颧骨上一块青被人们叫成齐老青,叶述安则叫他齐伯,此人也是陆愈希饥荒当年从城南头的菜人市场救回的幸存者,后来叶述安便在自己府中给他安排了个活计,兴许是有过相同出身与经历,叶述安对他生出额外的几分照顾与亲近。
齐老青这张脸,星临在目睹叶述安的过往之前,从未见过,却始终隐隐觉得这声音有几分似曾相识。
“是什么……”叶述安说话有气无力。
“烤的红肉,”齐老青半跪下来,将手中树枝向前一举,树枝尖端叉着一小块深红泛紫的物体,血丝夹杂其中,边缘几块焦糊的黑,“老天爷眷顾,山后边,一条鲸搁浅了,我老了手脚不利索,抢来的不多。”
事态发展至此,暮水群岛之上已经没有什么主仆之别,能否活到明日都是各凭本事。因为死去的人实在太多了。而齐伯自己罹患烈虹,朝不保夕还愿顾及往日情分,叶述安不禁动容,他没有立刻去接那一块烤得半生不熟的鲸鱼肉,反而先问:“你们都吃了吗?”
齐伯忙答:“吃了吃了,只要是活着的下人们,都吃了。”
“只要是活着的?”叶述安缓慢地一眨眼,“还剩多少人?”
齐伯噎住,神态里几分精神灰暗下去,“……小林他们昨儿傍晚就已经叫不醒了,现在还有陆公子府上的徐六醒着,这鲸鱼肉能抢来,也多亏他,您放心,我跟他都已经吃了不少,没饿着。”
意思是就只剩他和徐六两个人了。此次蓝茄花宴,陆愈希和叶述安随行赴宴的侍从亲卫加起来近百人,在烈虹的摧残下,只剩两个人保有行动能力。
叶述安叹一口气,接过树枝,视线落在尖端的那块烤鲸鱼肉上,这块肉只有孩童的半个手掌大小,多日饥饿病痛交织折磨到现在,他能把腥气闻成是肉香四溢,叶述安吞咽一口分泌旺盛的唾液,伸一只手到身侧,去推身边的白衣少年。
“云灼,云灼!醒醒!”
叶述安唤了好几声,云灼才缓慢转醒。一双黑眸沉沉,瞳孔散着焦点。
“你先吃了东西再睡,不然坚持不了多久。”叶述安将树枝递给云灼。
云灼扫了一眼鲸鱼肉,无甚兴趣地移开,开口嗓音沙哑,“不吃。”
叶述安拐他一下,将树枝递得更近些,“我们都吃过了,就剩你了,快点吃!”
闻言,齐老青急道:“公子!”
叶述安杀他一眼让他立刻闭嘴。
“别骗我,”云灼抬手,手背抵住树枝挡了回去,“我不吃。”
叶述安妥协道:“那我们分着吃,这样行吗?”
云灼想也不想,“那么小一块,有什么好分的,我要吃会自己去找。”
“说得容易,岛上已经——”
云灼突然发出一阵猛咳,打断了叶述安的话,云灼抬手捂住嘴,咳嗽停止时,指缝间已经渗出发黑的血液,他面无表情地将那口黑血吐了,偏过头,再次闭上了眼睛,道:“述安,我不想醒着。”
云灼是久病之人,自有一套对抗病痛的方法,在一切医药手段都不可获得时,缓解痛苦最好的办法便是让自己失去意识。
叶述安见云灼态度过分坚决,最后只能由着他再次陷入昏迷似的沉睡当中。叶述安将鲸鱼肉吃下之后,过不久,又开始断断续续的意识昏沉。
他迷迷糊糊地与仍在身边的齐老青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这里……太多尸体,我们换个地方吧。”
齐老青摇摇头道:“公子,外面已经没什么干净的地方了,到处都有死人。”
忽而沉默不知多久,时间都如同尸泥血肉一般黏腻起来。
叶述安在昏迷边缘,又强打精神,问道:“兄长离开,有几日了?”
“今天是第十天了。”齐老青顿了顿,笃定道:“我相信陆公子一定会回来救我们的。”
叶述安笑了笑,“对,兄长他一定会回来的。”
滔天风浪里一叶小舟,凡人之躯如何与天灾抗衡,十日过去,暮水群岛上尸横遍地,独木舟不知已经倾覆多少艘,而此刻叶述安只能相信,他也愿意去相信。陆愈希存在,对他来说就是希望存在,从小到大始终如此。
接下来又不知过了多久,叶述安依然浑浑噩噩,多数时间在昏迷,偶尔醒来时,便要伸出手去确认身旁的云灼还有呼吸,绛紫的侧颊,绛紫的手指,时间仿佛在他们的病症上停滞,预料之中的腐烂迟迟没有到来。
唯一印象深刻的一次苏醒,是叶述安发现挂在脖颈上的锦囊不知何时滑出了衣襟,酱色锦囊内空空如也,里面的蓝茄花种不知何时散落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