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鸣之书(72)
农夫村民的旧衣服粗糙而朴素,赫路弥斯尽力不去回想它原来的主人最后的模样。身为女神祭司,对死者本应尽到祈祷、哀思之责,但此刻赫路弥斯只想感谢他们为他和夏路尔留下了几件还算完好的衣服。
除此之外,女人的衣服都是凌乱残破的,赫路弥斯不敢细想其中的原因,那会让他感到更多悲哀、愤怒、恐惧和恶心。
那条刺烂了脑袋的野狗最终被他用废墟中找到的小刀割开肚子,内脏流了一地。赫路弥斯忍着想吐的念头一刀刀把肉割下来,然后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升起火,用破了半边的瓦罐煮肉。
当天晚上,他和夏路尔终于吃了一顿煮熟的晚餐。尽管那些肉又酸又硬,汤里也尽是腥味,但他们还是吃了个干净。赫路弥斯一边吃一边想吐,但他强迫自己吃饱,这样就不会饿死了。
夏路尔要好些,或许食物对他来说本身就没什么滋味。
他们已经习惯了睡觉时搂住对方,似乎这样才能从彼此身上得到安全感。夏路尔喜欢听着赫路弥斯的心跳入睡,赫路弥斯也需要身边有人依偎的感觉。
他问过夏路尔是否后悔欺骗神殿骑士,脱离他们的掌控,夏路尔毫不犹豫地做出了否定的回答。现在轮到他问自己,有没有后悔为了摆脱虚假的信仰、为了所谓的自由而让自己落到如此艰险的境地?
说一点也不后悔,根本就是自欺欺人的谎言。但不知为何,每一次和夏路尔身陷险境近乎濒死,却靠着自己而非神力化险为夷的时候,赫路弥斯的内心都有一种难以抑制的快感。
他觉得自己正在慢慢战胜那个可望而不可及的虚构之神,证明生命并非由女神赐予,所谓的命运也是如此。而且他从女神身边抢走了夏路尔,这个不计后果的行为可以说是他一生中最了不起的壮举。
赫路弥斯看了一眼身旁的夏路尔,伸手将他身上的破旧毯子拉上来盖好。
他们在废弃的村子里躲了三天,靠着果园里熟烂的果子、荒废田地里挖的菜和四处搜刮来的一点剩食度日。
第四天,赫路弥斯拆掉腿上的木棍,查看腿伤痊愈的情况。他的腿断了十几天,虽然已经尽量小心,但因为每天都在走动,伤势好得很慢。一到晚上,这条受伤的腿都会肿胀疼痛,时常让他无法入眠。
这里已经没有值得留下的东西,他们得继续出发,去别的城镇卖掉身上值钱的东西,再找个安全干净的栖身之所好好为未来考虑。
赫路弥斯闭上眼睛,在脑中展开记忆中兰斯洛的地图。
现在他们在哪里?
他回忆从纳鲁斯神殿出发后的路途,虽然有些路走得混乱而迷茫,但方向大致不会错——向着西南,往地广人稀的罗南前进。追兵们一定以为他们会往东去繁荣的城市,所以他就反其道而行。
不过,赫路弥斯慢慢觉得最危险的不是神殿骑士,没找到聆王之前,所有意外都是其次,逃走了一个乌有者还有能替补的人选。对他来说,更危险的反而是无处不在的土匪、山贼和滥杀无辜的佣兵。
最好能找匹马,可是哪里能找到呢?
赫路弥斯苦思冥想,去偷吗?还是去抢?可就算他有那样的念头也没有小偷强盗的能耐。
他咬紧嘴唇,轻轻搂着夏路尔的肩膀,少年在他怀中动了一下,但没有醒来。至少在他身边,夏路尔还能安心睡着。
赫路弥斯自己却睡不着,他要思考的事情实在太多,多得让他感到无论睡还是不睡都是一种罪恶。天快亮时,连日来的晴天终于被细雨打破,雨水汇聚在破屋顶上又滴落地面的声音把夏路尔惊醒了。
赫路弥斯并不认为这个声音有多惊人,但夏路尔的脸上却显出不安和惊恐。
“怎么了?”他也因此而紧张。
夏路尔拉着他的衣袖要他起来,赫路弥斯拄着拐杖往屋后的废墟中躲藏,没多久就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他屏住呼吸,感到夏路尔抓着他的手在轻轻颤抖,于是就用自己的手将它握住。
他们应该早一点走的,这里已经被搜刮干净,多留一天完全是因为他的犹豫不决。赫路弥斯后悔没有尽快离开,他听到与马蹄声一起传来的是甲胄和铁器的磨擦声。
赫路弥斯从废墟的缝隙间往外探望,看到两个身穿铠甲的骑手从小路而来。两人的甲胄不是黑色,多少让他松了口气,而且铠甲表面布满凹痕,没有纹章也没装饰,看来不是什么真正的骑士。
“你听见动静了吗?”当先的一个人停下来说,“我刚才看到有人在这里。”
“可能是狗。”另一个人说。
“狗不会这么快安静,野狗会到处乱跑,没那么谨慎小心。”
“那就是人咯?这个村子早就被毁了,还有什么人会躲在里面?”
“不是乞丐和流浪汉,那多半是逃犯。”
“说不定是悬赏令上的人。”
他们故意这么说,那么大声,丝毫不怕躲藏的人逃走。
赫路弥斯明白,这两个人已经看见了他和夏路尔,现在只不过想让他们自己走出来而已。
怎么办?他没有武器,就算有也打不过两个全副武装的对手。
还有夏路尔,他不能让夏路尔露面。虽然已经丢掉了乌有者的面具,但那张不寻常的脸庞一定会让人怀疑。万一他们听说过古都神殿的事——他们一定听过。
赫路弥斯低下头,在夏路尔耳边轻声说:“你在这里等我,不要发出任何声音!”
夏路尔想抓住他,但他非常坚定地摆脱了。
赫路弥斯抓起地上的泥土抹在脸上,让自己看起来完全是个难民的模样,勉力控制住发抖的身体,一瘸一拐地走出废墟。
“只有你一个人吗?”先开口的那个人说。他有一张狭长的脸,下巴上胡子丛生,左边脸颊上还有一道疤。
“瞧他吓坏了。”另一个人长着灰头发,背上挂着圆形盾牌。两个人都还算年轻,不像土匪,可看起来也并非乐于助人的好心人。
赫路弥斯确实很害怕,他害怕的是这两个人也像毁掉这个村子的凶手一样心血来潮杀个把人取乐。
“两位老爷,我什么都没有。”
“他叫我老爷啊!”疤痕脸大笑起来,问他,“你躲在这里干什么?”
“我……我饿极了。”赫路弥斯不知道自己怎么能如此自然地开口,“我想找点吃的。”
“这里有吃的吗?”
“后面的果园里有烂了的苹果,但那里有死人。”
灰头发骑着马去看了一眼,回来后说:“是死掉的村民。”
“该死的土匪,还没到末日就把到处都搞得像地狱。”疤痕脸对赫路弥斯说,“你把头抬起来让我看看。”
赫路弥斯不敢抗拒,胆战心惊地抬起头。
这些流浪武士从前经过神殿门外,祭司长哈里布总是皱着眉说他们是些四处乱窜的老鼠。赫路弥斯没想过有一天他会如此害怕在“老鼠”面前抬头仰视。
“他不是。”疤痕脸说。
“他肯定不是。”灰头发说,“现在整个兰斯洛的人都在找聆王,难道你觉得自己是万里挑一的幸运儿,只是经过一个废弃的村子就捡到五百金王吗?”
“虽然他不是,但我觉得他很可疑。”疤痕脸看着赫路弥斯说,“他要是个饿极了的难民,怎么还会偷偷摸摸把另一个人藏起来。”
赫路弥斯吃了一惊,疤痕脸已经策马向废墟的方向而去,他想转身阻止,却被灰头发从背后一把抓住按倒在地。
夏路尔,快跑。
赫路弥斯的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但他觉得夏路尔一定能听到他的警告。然而除了马蹄声什么也没有,疤痕脸闯进废墟后突然勒住了马。
“那是什么怪物?”
赫路弥斯听到按住他的灰头发在喃喃自语,他不再挣扎,艰难地抬头往前望去,只见夏路尔站在废墟的阴影中,那张没有眼睛和鼻梁的苍白脸孔被影子映衬得更加恐怖。
机会稍纵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