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鸣之书(40)
“他们做了什么?那时候还没有神殿,也没有神。”
“没有。”罗德艾说,“因为所有故事都不会告诉你,神是人创造的。”
确实如此,比琉卡心想,所有美好的谎言都来自人们绝望时的期盼。人创造了神,神又在人的祈祷中渐渐丰满,可谎言终究是谎言,即使制造谎言的人是远古时代的贤者也无法改变事实。
“不过这是另一个故事,你总有机会知道。总之,目睹那场末日浩劫的幸存者明白灾难来自何处,真正的敌人是谁。为了避免重蹈覆辙,他们决定把这个秘密流传下去,即使千百年后,他们的后代早已忘记灾难的来由也能通过遗言重新回想起来。”
比琉卡警惕地望着他,聆听遗言神谕正是眼下古都神殿的骑士紧追不舍、不惜一切逼迫他去做的事。罗德艾对他说这个故事的目的是什么?如果真像他所说,他的先祖与幽地人同源,即使信仰不同,也难免存有殊途同归的企图。
“别紧张,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罗德艾安慰他,“就算先贤的遗言是真的,末日预言也是真的,我们对这场即将降临的灾难也不会像神殿那么在意。”
比琉卡怀疑地问:“你们不怕死吗?”
罗德艾忽然笑了,似乎这是个很好笑的问题。
“我怕。”他回答,“可以说没有人不怕这位在彼岸等待你的死神,如果死带给你的只有泥土、腐烂和枯萎,那确实令人畏惧。”
“死亡不是这样吗?”
“一部分是,还有一部分是循环和轮回。”
比琉卡失望地问:“你是说人会死,然后重生?”
这是个俗套的故事,可惜谁也没有真的遇见自称去了死亡之地又返回人间的人。
“不是重生,而是以另一种方式存在,甚至有可能你根本不觉得自己还存在。”
“如果连我自己都无法察觉是否存在,那和腐烂的尸体有什么分别。”
“因为女神的祭司告诉你,生命流向彼岸,那里有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与你现在所在的世界并无不同。”罗德艾问,“祭司们认为女神和克留斯神是彼此对立的两方,可实际上神在被人们创造出来之时,完完全全就是一体。即使后来被分开了,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他们是兄妹、是姐弟、是父女、是母子,也是亲密的夫妇,是男人与女人之间存在的一切关系。他们紧紧相连、密不可分,只是被世人误以为背道而驰。所以真正不朽之神的信徒并不会排斥女神教,我们寻求的反而是能让一切回归神创之初,去了解远古先贤们的初衷。”
比琉卡沉默片刻,他感到九骨冰冷的手指在自己掌心里渐渐温暖。
“梦里,我听到很多声音在说话,叫我快听。为什么我会做这样的梦?”
罗德艾摇了摇头说:“克留斯神的信徒或许会在黑暗中感受到他的神力,但不会听到任何声音,也不会见到伐木者。”
“难道那不是梦吗?”
“即使是梦,千百年来和你有过同样梦境的也仅有一人。这个人名叫奥洛维斯,是上古魔法时代结束前最后一位贤者。他在回鸣之书中记载了很多关于克留斯神的故事,遗憾的是,这本古籍如今只剩下残缺的部分,很多故事仅仅流传在吟游世人胡编乱造的曲子里。”
“你是说,这个叫奥洛维斯的人也能听到神的声音。”
“你在今天之前没有听过奥洛维斯这个名字,但你却能重复他的经历。”罗德艾说,“毫无疑问,这就是古都神殿一直追捕你的原因,无论古书记载的内容是否真实,在女神的信徒们看来,你是唯一有可能听到神谕和遗言的人。至于伐木者……他是传说中第一个来到与女神帕涅丝分开后落到神痕森林中的人。克留斯把所有生命都留给了女神,自己只带走伤痕和死亡,因此他在森林中寻找能够填补自己的生灵。死气在林中慢慢扩大,砍树的人为了寻找没有腐烂的树木闯入禁地,与克留斯神相遇了。”
他献出自己的生命,成了死神的使者。
回想起梦中那个骷髅一样的伐木者,比琉卡不禁打了个冷颤。
美丽女神的祭司们身穿神圣白袍,吟唱祈祷时犹如神音天籁,而克留斯的第一个信徒却要化作腐朽的枯骨,永远在黑暗森林中砍伐被死神夺去生气而枯萎的树木。
“我对你们的神很好奇。”比琉卡说,“你比那些高高在上,整天宣扬女神无所不能的祭司有意思。因为你好像自己也不能准确地说出信仰的究竟是什么,到底是死神还是死亡本身。但是无论如何,我得谢谢你救了他,我希望能在这里照顾到他醒来,然后我们就离开。”
说到这里,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一下钟声,声音犹如金子似的涟漪缓缓泛开,一圈又一圈地散到四处。
“这是什么声音?”
“是神殿的钟声。”罗德艾说,“天亮时的第一下钟声。”
“那我们是在……”
死神的信徒微笑着回答:“在女神帕涅丝的神殿地下。”
第38章 搜寻者
钟声过后,天穹慢慢被朝阳染红。
赫路弥斯每天都在这时起床,亲自去敲响神殿钟楼上的钟。
钟声意味着万物苏醒,是一天之中与女神的第一次相通,是神圣的初鸣。
以往钟声响过,他会去神宫长廊祈祷,不过自从神殿骑士与乌有者到来之后,他的作息时间有了一些变化。
赫路弥斯会先去看望那个名叫夏路尔的少年,吩咐厨房准备他喜爱的食物。
夏路尔告诉他,远在幽地的古都神殿,聆听者们的日常饮食都是一样的,没有任何个人喜好——蔬菜、水果和面包,烹饪方式也很普通,除此之外他没有尝过任何花费心思和厨艺制作的佳肴。
今天早上,赫路弥斯拿来一些蜂蜜,前一天晚上他还偷偷带了一瓶甜酒。
祭司们没有被禁止饮酒,更没有被禁止享用美食。苦行者出于虔诚而自我虐待并非神的旨意。赫路弥斯觉得以最简单的饮食将这些除了女神之外心中空无一物的孩子养育长大,恐怕只是因为没必要教他们享受人生罢了。
夏路尔在他的不断尝试下渐渐有了正常少年该有的反应——好奇、善言、渴望以及强烈的依赖。
他是个普普通通的男孩,只是不幸成了神殿的工具。
赫路弥斯发现他有很多可爱之处,有时他们会在晚餐后聊天。书写用掉的纸张越来越多,每次赫路弥斯都会拿去扔进火炉里烧掉。他们不会喜欢工具有喜怒哀乐,更不喜欢有人擅自改造工具。
赫路弥斯把蜂蜜涂在面包上,递给夏路尔。现在男孩已经能够很自然地在他面前摘下面具进餐了,他接受自己残疾的脸庞,也知道赫路弥斯并不在意他的长相。没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模样,毕竟时间能够磨灭记忆,也能虚造印象。
“这是新鲜的蜂蜜,我想你应该会喜欢。”
夏路尔点了点头,其实他尝不出太多味道,但他喜欢蜂蜜,也喜欢苹果。确切地说,他喜欢赫路弥斯带来的所有东西,甚至是轻轻而至的脚步声。他从最初的紧张、不安、畏惧和回避,现在已经开始日夜期盼着赫路弥斯的到来。
这个女神的祭司会带来很多他从未拥有过的礼物,一个苹果、一支羽毛、一串用晒干的红果串起来的链子,一个据说是装满花种的玻璃瓶。他让他慢慢摸索每一件东西,轻声细语地耐心解释和描述。
“我见过羽毛。”夏路尔告诉赫路弥斯,“在尚未得到女神眷顾,被选为聆听者之前,神殿会有送信的鸟儿飞来。”
“是吗?我以为那么冷的地方,鸟儿也去不了呢。”
“有一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天上落下一根羽毛。”夏路尔停顿了片刻,似乎在回忆当时的场景。好遥远,远得仿佛是在另一个世界发生的事。他的眼睛还能看见,鼻子能够嗅到气味,舌头也能品尝味道。那时他还是个完好无缺的孩子,羽毛飘落到他眼前,他好奇地用双手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