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洲(18)
好在天亮了。一切都过去了。辞年使劲搓了把脸,太阳穴旁有股药膏的滑腻感,他把手凑近鼻尖嗅嗅,却没闻出这药膏的气味。屋外有风,风吹竹叶里,还有一阵翅膀扑腾的声音,辞年下了床,循着声音摸到门口,正见着贺栖洲为了迎接竹林外飞来的鸽子,使劲伸出手臂的颀长背影。
他昨夜好像是把自己抱进屋的……这是辞年第一次认真审视那双劲瘦的臂膀。
鸽子浑身雪白,扑棱着飞了下来,堪堪落在贺栖洲肩上,那鸽子白得发光,脚上系着一个青竹质的小信筒。贺栖洲从袖子里摸出一小张字条,仔细地将它卷成细细一条,轻轻塞入鸽子腿上的信筒,又奖励似的摸了一把鸽子的脑袋,随后,便捧着鸽子,向湛蓝的碧空一抛,那鸽子仿佛有灵性,得了他的使命,便直冲云霄,不一会就没了影子。
辞年盯着鸽子看了很久,没注意寄信的人已经转过了身,两人一个在门口,一个在院内,贺栖洲见他醒了,笑着冲他打了招呼:“屋里睡得舒服些吧?”
“鸽子飞那么高,要去哪里?”辞年绕开了他的问题,看着鸽子飞走时飘落的翎羽,问道。
“长安。”贺栖洲伸了个懒腰,将一旁盆里的衣服拧干水分,串在晾衣杆上。那些衣服都是辞年昨夜弄湿的,一夜雨过去,这会才刚转晴,得赶紧趁着太阳出来将衣服晒干。
“噢……”辞年觉得自己问了个不合适的问题,却不知该怎么把话头接下去,他站在门口,又看了许久,才轻声道,“昨天,给你添麻烦了。”
贺栖洲晾着衣服,头也不回:“是啊,你昨天说了好多话,我听不过来,全都听过来了,又觉得不好意思,确实是个**烦。”
一听这话,辞年耳朵都立起来了,神色紧张道:“我……我昨天说什么了?我不太记得了!我是不是说了过分的话,还是骂你了?”
贺栖洲憋着笑意,努力让自己语气听起来严肃和平和:“你说,要跟我同床共枕。”
“我哪能说这种话……”辞年赶忙辩解,“我没有,我绝不可能……”
贺栖洲回过头,眼神带了几分失望和哀怨:“所以,你打算糟蹋了我,还不负责?”
辞年浑身的毛都炸起来了,耳朵更是颤得不行:“我……我糟蹋……我没有!我没有糟蹋你!我这裤子都……”他低头一看,自己这穿着的是永远过长不合身的贺栖洲的里衣,可腿上的裤子哪去了?他再一抬头,那失踪的裤子,可不就挂在前面的晾衣杆上,还滴滴哒哒淌着水么?
他……他还真把人糟蹋了?这天天挂在嘴边的浑话,竟然成真了?!
辞年脑袋一懵,愣在原地动弹不得,嘴里不住重复着:“我……我没有啊,我昨天只是想躲雨,我没有那个意思……”
贺栖洲终于忍不住,放肆大笑起来,他快步走过辞年身边,拉着人就往屋里走:“行了,先给你找条裤子穿上,遛鸟也不是这么个溜法,让竹溪村的看见了,指不定说谁糟蹋谁。”
辞年回忆得极其艰难:“可我真的没有糟蹋你啊……”
贺栖洲翻出一条裤子,按着辞年就要给他穿上,辞年赶忙夺过裤子,飞快地给自己套上,惊得说话都哆嗦:“我真没糟蹋你啊!”
“没有没有没有,你没糟蹋我,我也没糟蹋你,你就是来躲雨的,我收留你躲了一晚上雨,看你湿透了可怜逼着你洗了个澡,又把你擦干了让你裹被子里休息了一宿,怕你着了凉头疼,还挖了药膏给你揉过太阳穴了。”贺栖洲笑得合不拢嘴,赶紧替眼前被吓得满脸茫然的小狐狸穿上衣服,玩笑过了,他的语气也逐渐温柔起来,“往后不必在意别人的看法,他们愿意戳脊梁骨,就让他们戳,这屋子是我的,我准你进来,你就能进来。”
辞年终于想起了什么,道:“他们会骂你的……”
贺栖洲替他系好腰带:“那就骂大声点,不然我听不见,怎么向你告状,让你帮我骂回去呢?”
“……”辞年满肚子的话突然被哽住了,他眨了眨眼,缓缓道,“你不怕他们看不起你……”
“若我看得起自己,就不在意别人看不看得起我。”贺栖洲抓住辞年的手,将他从椅子上拉了起来,“昨天后山……一切还顺利?”
辞年一愣,突然撇开头,松开他的手,独自往厨房摸去,贺栖洲见他不说话,也跟了过去,笑道:“你这气来得有点迟啊……”
辞年翻着厨房里的锅碗瓢盆,没好气道:“我反正没糟蹋你,你管我气不气。”
他一翻乱,贺栖洲就跟在他后边将散乱的厨具物归原处,腆着笑脸说:“你倒是记打不记吃,我好歹收留了一晚,还给你洗了澡,你怕打雷,我还捂着你耳朵让你安眠一宿,你就为这点玩笑同我生气呢?”
辞年雪白的耳朵尖不着痕迹的红了一瞬:“闭嘴!住口!”
贺栖洲啧啧:“厉害了,都开始凶我了,山里的狐狸养不熟,我收拾收拾回长安去吧……”
辞年沉默片刻,突然道:“你不是一直想去后山吗……”
贺栖洲收敛了笑意,诚恳道:“话是这么说,但那是你辛苦维系的地盘,我要进要出,总该经过你准许。”
“我今天进去一趟。”辞年轻轻咬了咬下唇,下定决心似的,“等我回来,我就带你去。”
风过午后,辞年又没影了。贺栖洲让他把斗笠带走,他思索再三,还是没有带在身边。他说:“下山怕被人看见耳朵,所以要戴上,要是去山上,根本没人看,那就不必戴着了。”
话到这,他顿了顿,又道:“山上树杈多,要是扎坏了就没了。”
贺栖洲了然,便不再多说什么。
八月了,下午的太阳却依旧毒辣,竹溪山的蝉鸣透过风声,穿过竹喧,一阵阵的往耳朵里钻。竹小六中午来了一趟,手上扛了一把躺椅,还拎着一只鸡。这小子看着瘦,又有些结巴怯懦,可浑身的肉都是紧的,力气着实不小。
竹小六是来道歉的,躺椅是他亲手做的,鸡是他亲自养的,这点东西,他送过来一趟,还得刻意绕着竹生家门口,不然被这小霸王看到,又是一通闹腾。贺栖洲听了他结结巴巴的道歉,欣然接受了他的礼物,只是这鸡暂时没人吃,得放它在院子里游荡半日了。
竹小六探头看了好几圈,小心翼翼地问:“道长,那狐狸,当真不会咬人?”
贺栖洲打包票:“不会,他不吃人。”
竹小六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我不对,一丢了东西,立刻就往你这想……我娘说过,做错事得道歉,所以我昨天回了家,就抓紧给你做了个躺椅!”他一边说着,一边将躺椅搬到屋旁最茂盛的一丛竹子下,殷勤道:“来试试!”
贺栖洲恭敬不如从命,立刻配合地躺了上去,视线一转,正看着这被油绿的丛丛竹叶切割而出的花一样的蓝天。树底阴凉,确实是乘凉的好地方。竹小六看他躺的舒坦,心里也跟着高兴,贺栖洲夸道:“小六,你还挺厉害。”
竹小六不好意思:“赔罪嘛,总得拿出诚意来……”
风过,竹影摇晃,一阵振翅拍打的声音裹着风声一同传来,竹小六好奇,便抬起头张望,谁知这一抬头,一只灰白花的鸽子扑棱着翅膀,竟稳稳落在了他的肩上,这鸽子仿佛有灵性,一瞅落错了肩头,赶忙“咕咕”两声,纵身一跃,落在了躺椅的扶手上,用小小的喙轻轻啄了啄贺栖洲的手指头。
竹小六惊叹:“好乖的鸽子!”
贺栖洲微微动了几下手指,摸了摸鸽子的花脑袋,从它腿上取下了字条。随意展眼一看,便知道这字条是从哪来的。他长叹一口气,道:“你过来,肯定又被竹生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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