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霜寒(191)
云倚风却已飞掠下树,脚尖刷刷踩过草叶,向着黑虫涌来的方向迎去。
黄庆看着那翩然踏风的神仙身影,下巴都快被惊飞了,即便武功再强,可这数以万计的虫子要怎么打?光是看着便头皮发麻,恨不得冲进河里洗上十七八回澡,更何况是云门主那般雪白干净的人。
他紧张地握紧了手。
而在腊木林外,季燕然的手心也沁出了薄薄一层冷汗。林中方才传来三声巨响,说明火药已被顺利引燃,却迟迟没有等来下一枚进攻的信号弹,便说明情况有异,自己暂时还不能率军打入,可究竟是哪一种“异”呢?是地宫入口判断失误、是放置炸药时出了问题、还是从地宫里冲出来了军队、猛兽与毒虫……种种皆有可能,种种皆令他百般忧心,偏偏又只能驻守原地,不能冲进去救心上人,几经挣扎与焦虑,心似被牵在细细一根丝线上,连后背都湿透了。
云倚风落在一棵树上,地上甲虫像是能嗅闻到鲜血气息,纷纷摞叠着爬上粗壮枝干,争先恐后向他蠕来。云倚风试着从袖中抖落一片药粉,白色细雪覆上硬壳,那些黑虫果然便停止了前行,片刻后,更是“噼噼啪啪”地落在地上,似见鬼般逃了。
这驱虫药是有效的。云倚风心里一喜,原想就此撤离,却又怕判断不准确,影响到战事。索性咬牙往下一跃,双手撑在地上,整个人都蹲在了无边虫海中。
黑色甲虫遇到此障碍物,第一反应便是攀登越过,只是带着倒刺的前爪刚勾住那雪白轻纱,还没爬上两步,便觉得迎面飘来一股甜腻香,熏得浑身无力,稀里糊涂掉在地上,肚腹朝天,再也翻不过身了。
药的确是好东西,只可惜没多带一些。云倚风站起来,拂袖扫落身上零星几只黑虫,顺手点燃了信号弹。而几乎是同一时间,在另两处地宫入口,先锋队也发现了这黑虫惧怕香囊,信号弹拖着长尾没入长空,号角与金鼓声再度响起,腊木林外,季燕然一颗心落回胸腔,龙吟出鞘,指挥道:“杀!”
“杀!”大梁数万将士齐声怒吼,呼喊震天。
地宫内,玉英已换好战甲,回头见鹧鸪还站在原地,便不解地问:“首领为何还不行动?”
鹧鸪道:“此战我们必不能赢。”
玉英却不赞同他的说法:“那要看如何才算‘赢’了,若一路攻入王城,坐上龙椅算赢,那我们赢的机会的确微乎其微。但若杀了季燕然、杀光这支西南军队便能赢,我们也未必就会输。”
鹧鸪看着她:“地宫修建时,便留有暗道,通往怀花镇。”
玉英闻言一愣,不可思议道:“首领想逃?”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鹧鸪并未否认,“我一向就不赞成鱼死网破。”
“当初是卢将军救了我们!”玉英声音拔高几分。
鹧鸪有些烦躁:“当初你我占山为王,过得并不落魄,无需谁来拯救。”
玉英继续质问:“那你这么多年来,为何还要帮着姐姐?”
鹧鸪哑然不答,只道:“你到底跟不跟我走?!”
玉英想了片刻,道:“我明白了。”
“你能明白什么!”鹧鸪无端就恼怒起来,抬手将她推到一边,拔腿想离开,却反被一把扯住手腕。玉英语调尖锐:“你只想借卢将军的名号,借姐姐在朝中的关系,霸占谢家多年来积攒的巨额财富,用来扩建地宫,用来招兵买马筹建军队,好替自己争夺皇位,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鹧鸪面色赤红,重重给了她一个耳光:“疯妇!”
玉英滚落台阶,捂着半边脸叫嚷:“你对得起卢将军吗!”
“我只求能对得起自己。”鹧鸪冷冷应一句,“当年谢家卖国谋得的金银,我并未全部取尽,仍留了数万黄金埋在旧地,也算对得起谢含烟了,她若脑子清醒,就该拿了钱财,隐姓埋名去海外过富贵日子,再也别做什么天下大乱、为夫报仇的春秋美梦。”
玉英听完这番贪生怕死的小人言语,轻蔑啐了一口:“呸,我竟嫁了你这么个窝囊废!”
“少拿大帽子压我!”鹧鸪越发羞恼,蹲下狠狠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从一开始,心中便只有那威风凛凛的卢将军,怕是早就恨不得自己爬到他床上去了吧?”
玉英受此言语侮辱,气得抬手欲掴他,外头却有人来禀,说是大梁军队已经攻进腊木林了。
“下令迎战!”她从地上爬起来。
鹧鸪提醒她:“你手里只有五千人。”
“拼尽最后一口气,哪怕死了,也总算不负将军昔年恩情。”玉英挎上长刀,冷冷看他一眼,“你便尽管跑吧,往北是大梁,往南诸国也都与大梁交好,我倒要看看你顶着这张乱臣贼子的面孔,能躲到哪里去!”
鹧鸪眼睁睁看着她离开,暗自咬牙骂一句,匆匆向着另一个方向逃去。
而在玉丽城中,蛛儿也不知从何处听说了今日开战的消息,一直在尖叫着要去公子身边伺候,嚷了半个时辰不见歇。看守实在被吵得头皮发麻,便拿了块手巾,进屋想将这疯妇的嘴堵上,谁料对方却早有准备,一头撞上看守肚腹,令他踉跄跌倒在地,又趁机将锁链钥匙一把扯到手中,待其余人听到动静赶来帮忙时,蛛儿已经像猿猴一般,蹿上房顶消失了。
……
正如先前季燕然的推测,在雷三叛军被攻破后,地宫中所剩人马,一共不足五千。如此可怜巴巴的数量,若正面迎战,只怕还不够给大梁将士塞牙缝,所以玉英与谢含烟二人早早就做好安排,令大军分散隐藏于密林各处,似毒蛇一般,静静等待着庞然于自己数倍的猎物。
梁军的包围圈正在渐渐缩小。
飞霜蛟颇通灵性,又跟随季燕然征战沙场多年,早已练出了一身戒备与警惕。初次来这幽深密林,它走得并不快,途经一片蓬乱草丛时,更是刻意放缓步伐,先用前蹄试着踩了踩。
“砰砰”两下钝音,声音不对,触感也不对。
季燕然勒紧马缰,示意众人暂时后撤,一旁的护卫搬来几块巨石,卯足了劲向着草丛砸去。
薄薄一层草皮应声塌陷,地上赫然出现了一处巨大陷阱,里头挂满毒刺荆棘。与此同时,数百根铁锚更似一场倒下雷雨,飞速自坑内同时弹出,夹裹着雷霆万钧之力,交错射向四面八方。众人虽已有准备,早早就举起了盾牌防御,可寒铁相撞的巨大声响,也震得手臂与心窝一起发麻了。
“王爷小心!”有人又在身后疾呼。
风被利刃层层破开,季燕然耳根一动,手中长剑已先一步出鞘,金龙长尾凌空一甩,将狰狞火流箭打落在地。躲在树上的叛军见势不妙,扯住藤蔓想要学猿猴荡走,却哪里还能脱身。一排大梁弓箭手拉满弓弦,顷刻便射杀了这批偷袭者。
副将检查过后,禀道:“不到一百人。”
“对方手中早已无兵可用,不会正面与大梁交手,只敢这样暗中偷袭。”季燕然道,“接下来的路途,怕是会更加暗器丛生,吩咐下去,令大军多加留意吧。”
……
地宫内,江凌飞正在仔细擦拭着鬼首剑。他的双目是暗红色的,几缕碎发垂下额头,挡住了直勾勾的视线。谢含烟已下令解除了他的禁锢,手腕上被银链勒出的伤口还未痊愈,一经活动,又淋淋漓漓滴下了许多鲜血,落满白色衣衫。
“少爷。”管家恭恭敬敬道,“你该出发了。”
“被关在哪里?”江凌飞站起来。
管家被问得一愣,没明白过来他的意思:“谁关在哪里?”
“……”江凌飞头脑混乱,像是有一把小锤正在细细砸过每一处,痛得整个人都木了,方才喃喃憋出一句,“人质。”
他只记得自己要救人,却忘了具体要救谁。便一把扯住管家的领口,狂躁逼问:“人质在哪里?”
管家心中骇然,不懂为何蛊虫已入脑,江凌飞却还是没将旧事忘完全,便连声哄他:“少爷先去杀了季燕然吧,人质、人质在他手中,咳。”
“杀了季燕然。”江凌飞跟着念了一句,“救人质。”
管家被勒得喘不过气,费力道:“对,杀了季燕然。”
江凌飞松开手,大步向外走去。
管家跌坐在地,惊魂未定粗喘几口,刚想要撑着站起来,却觉得脖颈处兀地一凉。
世界突然飞速旋转了起来。
又或者说,是自己的脑袋飞速旋转了起来。
一颗头颅孤零零荡起在空中,双目圆瞪,喷溅出大片黑红血浆与脑髓,将四周墙壁染得一片红白淋漓。江凌飞漠然看着那无头残尸,单手合剑回鞘,许久,嘴里含含糊糊说了一句,我不喜欢你说的话。
想不明原因,就是单纯地,不喜欢。
……
鹧鸪此时已顺着地道,独自跑出了几里地。他当初之所以愿意收留落难的谢含烟,一是因为玉英从中相劝,二来,则是为了财富与权势,他贪慕大梁王都的繁华,不甘心一辈子住在瘴气山林中,也打探到谢家倾塌后,朝廷并未在谢府搜出太多值钱珍宝,那失踪的大笔银子去了何处?唯一的知情人,怕是只有谢含烟。
而后来事情的发展,果然如他所料,谢含烟说出了藏宝地,野马部族的势力也在一步步扩张着。勾结朝臣、安插暗线、一步步瓦解李家的势力,双方看起来目的一致,但鹧鸪却清楚地知道,自己最想做、或者说是唯一想做的,绝不是替卢广原报仇,而是登基称帝——反正那两个疯妇也不愿要江山,自己便正好占了宝座,好好享一享万里繁华。
只是想法虽美,现实却不尽如人意。大梁的天子并不昏庸,无论怎么挑拨,都未曾对远在西北的季燕然真正下手;而季燕然也一门心思忠君爱国,即便手握重兵,亦无半分谋逆篡位的想法。两人生生将“兄友弟恭”四个字诠释了个淋漓尽致,倒显得旁人像跳梁小丑一般。
鹧鸪骂了一句脏话,也不知是在骂朝廷,还是在骂那两个一心想要报仇的无知妇人。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当皇帝是没指望了,不过幸好,自己早已在外藏了钱财与人马,随时都能乘船出海,去别国过逍遥日子。地道尽头是块机关石板,他先趴在上头听了许久,确定外头并无兵戈相交声,方才奋力一推,整个人钻了出去。
玄铁笼从天而降,“砰”一声,将他严严实实罩在了里头。
鹧鸪大惊失色,看着周围一圈兵马:“你们……”
地蜈蚣嘿嘿笑着,围着他转了好几圈,得意道:“爷爷我钻了一辈子地宫,还算不出你这处门?就知道守在这里,定能逮到好货,来人,将他给我抬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