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为霜(7)
“饶是如此,我依然怕你跑了,”谢临叹了口气,好像真的很发愁,“怎么办呢?”
他微微俯下`身,白色的衣袖落下,执起了秦惜的手腕,而后用佩剑的尖划破了一点皮,殷红的血珠很快冒出来,顺着皮肤滴落,溅在谢临的衣服上。
谢临手心里摊开给秦惜看,赫然是两只黑色的小虫子,比苔花大了那么一点点。
“生死蛊,”谢临道,“这样你就走不远了。”
“真脏,”秦惜盯着那两只虫子,语气嫌恶。他被谢临攥着手腕,而后一只虫子放在了伤口的地方。那虫子闻到血很快兴奋起来,蠕动着身体顺着伤口便钻了进去。
起初像是被人掐了一下,接着便如针刺,随后像千万根针在经脉里捣弄一样。陌生了太久的疼痛排山倒海一般地袭来,秦惜咬着嘴唇,额头上冒出大颗的冷汗。他挣开谢临,扶着青石踉跄了一下,手背在上头擦出一道血痕。
实在太痛了,秦惜紧接着就顺着青石跌下去跪在地上,他看上去想要蜷缩成一团,但只是一只手紧抓着地面,一只手手背紧贴着嘴,良久才听到模模糊糊的一声微弱的痛吟。
朱樱给他的无忧丹摔落在地上,那东西吃一颗就能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可秦惜现在疼得连捡起它的力气都没有。
蛊虫并不是进了人体内就会兴风作浪,还需要人操控,生死蛊更是可怖。寻常蛊虫,一只死了另一只自然没有用处,可对生死蛊来说,一只死了,另一只便会活活钻遍人体五脏六腑,七经八脉,最后啃噬内脏,令人发指。
连朱樱都没有这样的东西,还真是小看了谢临。
谢临蹲下去,白衣委在地上,沾满了灰尘。他扶着秦惜的肩膀,有些强硬地扳过来他的下巴,轻声道:“你知道白露为霜吗?”
秦惜的嘴唇在哆嗦,冷汗打湿了眼睫,根本说不出一句话来。
白露为霜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谢临觉得他会有……
……头戴花环的红衣女子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微笑着的男人抱紧了她,轻轻喊,为霜……
“我知道你不怕疼,”谢临松开手,语气悠悠,“你说了我就不会把你交给他们……”
秦惜听清楚了,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却狼狈地一头磕在了青石上,有温热的液体流下来,顺着眼皮流进眼睛里,整个视野都变成了红色。
“你记住,拿着刀的时候,是无须害怕的……”
“我送你回家吧……”
回哪去?哪里有什么家?
秦惜疼得头脑不甚清醒,他摸到了衣袖里的短刀,就着难忍的疼痛一下子爆发出来力气,便神志不清地往自己心口送去。
第14章
刀尖无声地刺进了血肉,秦惜所有动作却因为突然消失的疼痛戛然而止。
谢临的一只手掌垫在他心口前,没让他捅死自己。
秦惜的意识还有些恍惚,他极快地瞥了一眼那只血流如注的手,然后抽出刀子,摇摇晃晃地扶着青石站了起来。
“怎么了,宁死不屈啊,”谢临笑了声,捂住伤口,完全没当回事一样。
“你不知道,就跟我说你不知道,”谢临小心地往前走了一步,秦惜没有半点动静,他才又往前去,“你觉得我不会相信你?还是说,谁经常这样对你?”
秦惜没有给他一点回应,像病入膏肓的人抓到了救命药,倒出朱樱给的无忧丹,下意识地咽了两颗。
那一瞬间,他又变得无懈可击了。
孙如意回来的时机仿佛是掐好的,他捏着谢临的那只手,来回看了看:“穿了个透心凉,你跟我说是不小心按上去的?”
“是啊,”谢临面不改色,又道,“反正这只手用不了剑了,这么一刀也不碍事吧。”
“不碍事,”孙如意脸色不好,又按上谢临的左手手腕,来来回回地揉按着,“谁说用不了剑了,我都帮你治过几次,再来两三次便好了。”
“我自己试着治过,但无法让它彻底恢复,毕竟,手筋断了,”谢临轻淡地道,“我就只好用些毒啊什么的来求自保,坏名声得很。”
孙如意拿了针来,顺着经脉扎进谢临左手腕上,有一句没一句地道,“几年前,江湖上有个闻名一时的人,少年成名,使得也是左手剑……可惜啊,年少轻狂慧极必伤,他后来犯下大错惹下众怒,只得以死谢罪……”
谢临没什么兴致听,随意应和了一声:“自作自受。”
药童在外头敲门,接着把秦惜领进来了。秦惜额头碰破的地方擦了药,缠了雪白的纱布。他进来后目光落到谢临的手上,依然冷漠。
孙如意收了针,叮嘱了谢临下一次来诊治的时间,又看也不看秦惜,却对着他说话:“这位自称是我的旧人,我不记得,是哪一位旧人。”
本也就没有什么旧人,秦惜只是为了让那药童不敷衍他罢了。
谢临笑起来:“丹青是听错了吧,他是来找我的。”
“我才没……”小药童睁大了无辜的眼睛,一头雾水。
“行了,”孙如意摆手,“我刚从落花谷回来,采了些花,你去帮我摆好吧。”
叫做丹青的小药童点头去了。
秦惜陡然抬起了眼睛,盯着孙如意的背影,右手几不可见地动了一下。
“那我们便告辞了,”谢临不经意地擦过秦惜身边,拱手道,“下一次再来叨扰。”
孙如意笑呵呵,拎过来几个药包递给谢临,又拿出一瓶伤药给秦惜:“药王的名号不是白叫的,涂了什么疤都不留,年纪轻轻的别把自己弄得这样。”
秦惜接了,低头打量着那药瓶,右手依然紧攥着什么。紧接着他被谢临推了一把,半是强迫地拉出了门外。
“药王的师父,是当年的江湖第一美人奚为霜,据说她住在落花谷,药王每过一段时间,便会去拜会她,”谢临踩过石板桥,回身道,“你想杀他,为什么?”
秦惜站定了,脑海里疯狂闪过大红衣裙和漆黑的药碗,以及声嘶力竭地叫喊,嘴里吐出的字却稳如坚冰:“你看错了。”
谢临摇头:“我见识过你的杀意,绝不可能看错。”
秦惜脸上神情微妙,却眉头微微皱了下,遥望向远处。
一骑绝尘,马背上的紫衣女子隔着丈远勒住了缰绳,兴奋地挥了挥手中的鞭子:“谢哥哥!”
这一头谢临已经变戏法似地掏出一条白绫来,不紧不慢地系在脑后蒙住了眼睛,立马变成了一个瞎子。
第15章
谢临自觉装成一个瞎子后,才压低声音道:“她可能带人来了,你真觉得我会把你交给她?”
秦惜不置可否,岿然不动如五岳之首,只是身上孤注一掷的戾气与孤冷阴郁的气息逼得谢临叹了口气。
“要么你装晕,要么你假装挟持我,”谢临说。
秦惜仍不言不语。
其实也来不及了,卢沐雪已至跟前,翻身下马,手里拎着鞭子,先喊了声“谢哥哥”,便警惕地盯着秦惜:“你那时候说他逃走了,现在抓到他了怎么不传信给我?”
“有些账跟他没算完,”谢临笑道,揉了下卢沐雪的发顶,“你要是急……”
“我不着急,”卢沐雪脸上飞了红霞,连忙摆手,“你随便处置,不用交给我费事正好。”
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好像秦惜是个什么既不会说话也不会反抗的动物,全凭他们喜好,任人宰割。秦惜半垂着眼,眼皮都没有眨过,漠然又孤戾,恰好地契合了卢沐雪心中对于此类穷凶极恶之徒的想象。
但血液涌动的声音随着骨肉传入了脑海,秦惜能听见心里喧嚣的呐喊与某种兴奋。冰冷的刀刃贴在衣袖里,早就被体温暖过来了,所以刀光不会太亮。卢沐雪站的地方离他有三尺远,他只需要横过刀去,甚至不用挪动身形,刀刃就会割破她的脖子。她应该会瞪大眼睛,倒在地上,然后血才喷出来……
右手突然被攥住了,秦惜猛地抬眼。
“……你不用担心,他身上有生死蛊,害不了人,”谢临的嘴唇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言语依旧温和。
“真的吗?”卢沐雪问。
秦惜却听了出来,谢临在警告他。
可秦惜现在不怕疼了,若是谢临最后要让那蛊虫啃噬掉他的内脏,秦惜恐怕也能面不改色地看着。
“没有,”秦惜微微转头,那笑容真挚到近乎恶毒,“他骗你的。不信,你让他给你证明啊。”
谢临捏着他手腕的地方有些麻,不用看也知道是一片失血的青白色。
谢临叹了口气,无奈地对卢沐雪道:“他有些神智不正常,我……”
“我都懂!”哪知卢沐雪昏了脑子,抢白道,“谢哥哥还有急事,快回去吧,改日我去找你。”
骏马扬起前蹄,嘶鸣一声,紫衣猎猎,很快消失在视线中。
谢临松开秦惜的手,又因为那片青紫有些看不过去,皱眉道:“见谁都想杀?你有什么破天大恨?”
秦惜没理他,那身戾气缓缓收敛起来似的,不再那么咄咄逼人了。
可谢临知道,那只是暂时的,暂时地包裹在一碰即化的外表下,随时会喷薄而出。他摇了摇头,自言自语地道:“怎么长大的……”
尘土飞扬,卢沐雪在一条小道的岔口勒住缰绳,紧抿着嘴唇,冷冷地对等着她的人道:“谢哥哥护着他。”
那个年轻人似乎还没反应过来,清秀的脸上是不谙世事的惊愕:“那可是……”
“不是你想的那样,”卢沐雪乍觉失言,笑了笑,“上官师兄,谢哥哥嫉恶如仇,自然不会包庇他,他们有些事情要了,所以谢哥哥不让我带走他。”她看见这年轻人露出恍然的神情,才吐了口气,一个字一个字地道,“不妨事,不是打听到了楼外楼那个跟他关系密切的孩子吗?我就不信……”
藏锋山庄栽着许多高大的树木,笼起清凉的绿荫,又不会遮挡住阳光。曲径通幽,花木疏落,说不出的大气清雅。
秦惜刚刚得知谢临居然让他单独住在一处,如何都觉得不可信。前头谢临一顿,秦惜跟着停了。
谢临递给他一把剑:“会用吗?以后用它。”
“……”秦惜向谢临展示了看傻子的神情。
一个杀手携带的武器,自然是怎么轻便怎么来,倘若拿着这样一把剑,也许会在某次逃跑中卡在什么窄缝里,也许会在拔剑的过程中被对方先下手为强,着实不是什么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