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为霜(26)
陈如始冷笑:“你说他境界高,有何凭证?”
你会后悔的,谢临心说。因为要证明就只能比武。欺哄了他十年,加上诬陷栽赃,居然要主动让这么一位冷血修罗拿着武器跟你打架,不是嫌自己命长吗?
“行了,临儿先好好反思下,别再胡闹了,”卢广义此时道,他始终态度不明,下一句话会说什么也让人不由得猜度。
“空山心法悟自雪夜月满空山,但十年前,陈掌门却并不在寒冷落雪之地,而是在终年温暖如春的西南,”卢广义看向自己右侧,“中南,你说自己十年前曾在落花谷见过陈掌门。”
“是的,盟主,”郑中南点头。
“这不能说明什么!”陈如始额上青筋暴起,“我确实在那呆过一段时间,不到一个月就去了物外山……”
“师父,”秦惜忽然道,这还是他头一次主动开口。
卢广义立即望过去,却发现……他在看陈如始。
“我一笔一画把空山心法写给你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我可能故意写错了好几行,”秦惜淡淡地道,“练错了心法,最后会经脉逆行走火入魔吧。”
"你在说什么?!”陈如始在精神极度紧绷之下,已经来不及思考什么。他听见了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一下忘记了此前苦苦维持的世外高人姿态,摔碎了所有伪装,大步朝着秦惜走过去,目眦欲裂:“不可能,你当时什么都不知道,我说什么你都信,你怎么敢骗我!你怎么有胆子……”
“为什么不敢呢,”秦惜道。
他的右手微微动了动,戾气潮水般席卷过来。谢临察觉到了,他猛地站了起来。
“我当时应该杀了你!”陈如始怒吼,他太过愤怒,几乎是扑了过去。
然后他停在了秦惜面前一尺远的地方,像是提线的木偶突然断了线,失去了动作。几个呼吸的时间后,陈如始仰面砰然砸在地上。他大睁着眼睛,双手举在空中,神情余怒未消,脖颈上已经出现了一条红线,那红线越来越宽,最后喷出一蓬血雾来。
秦惜握着短刀的右手缓缓地放下。他在看谢临,眼神沉静如冷寂的刀锋。
谢临一见便知道,秦惜只是做了收刀的动作,却没有放下杀意。如果这时候谁敢指着他嚷嚷,下一刻就会跟陈如始一起躺地上作伴了。
侠义厅的其他人尚且愣着,还没有人说话。
第50章
谢临的心跳渐渐快起来,因为他想起了秦惜来武林盟的路上说的话。他一直都以为陈如始阴谋得逞后,秦惜才会做那样鱼死网破的事。
地上的血缓慢地流动着,静谧鲜艳,甚至有了婉约的意味。
秦惜会愿意来侠义厅,自始至终都只是为了能杀陈如始而已。大厅里各有异心的人你一言我一语争辩不休,而事件的主角却冷眼看着,在他终于不耐烦或者不想再听下去的时候,轻而易举地激得陈如始失去理智,而后轻巧地一刀断送了他的生路。
谢临忍不住把头稍稍转回去。卢沐雪还站在那里,她与秦惜之间隔着一段距离,只要她不自己跑过来,秦惜想动手就一定会被谢临发现。
“都结束了,”谢临说,他声音很轻,但说得有些快,“这里没有别的事了,明天我就带你回藏锋山庄。”
秦惜盯着那几个惶然震惊的空山派弟子,自然地道:“还没有结束。”
“他们也许并不知情,只是盲目地追随了陈如始,”谢临提高了声音,“现在事实明了,没有人诬陷你了。”
他说罢,径自抓住秦惜的右手,不管秦惜腿上的伤还没好,扯着他往对面走去。
“各位都听见了,你们掌门骗取了别人的心法,欺世盗名多年,罪有应得,”谢临语气坚硬,“你们虽然不知情,但身为武林正派,交代却是要给的。诸位跟随陈如始学过空山心法,还请自废武功,再自行下山。”
空山派的几个人本来义愤填膺地跟着陈如始前来,又眼睁睁看着自己掌门横死当场,且还没有谁告诉他们那心法到底是怎么回事,忽然就得自废武功,更是愤怒。
为首一人道:“你们并未查明真相,就杀了我派掌门,真是岂有此理!还有元空师弟和元真师弟,就白白被你们‘失手’所害?”
“陈如始的心法,是秦惜写给他的,否则秦惜写错了自家心法,他为什么要生气失态,”谢临沉声道,“各位易地而处,如若你们自家武功被他人偷走再传给其他人,你们会怎么做?”
那人露出迟疑的表情,又与几个同门相对而视。
“元真与元空本来理所应当偿命,”谢临道,“但秦惜没有死,我会向师父请罪,给各位一个交代。”
秦惜挣了挣手腕,谢临立刻回头。
“说这么多话,不觉得啰嗦吗,”秦惜说,“不愿意也没关系……”
“现在不准动刀,”谢临很严厉地打断他,随后转向那几个空山派弟子,“你们自己废武功,还是我帮你们?”
“……就算如你所说,但我们并不知道空山心法是……不义而来,我们苦修武功多年,岂能说废就废!”有人又道,这话一出,立刻七嘴八舌好几句跟着附和。
“必须废,”卢广义走过来,他的语气并不重,却像白纸落印一般带着让人无法反驳的气势,“你们在物外山多年,不与外界交结,但一日在武林盟下,便要遵守道义。”
没有了掌门,他们怎么想抗争,也反抗不过武林盟主,空山派弟子久居高山,确实不擅口舌,又在心里厌憎畏惧秦惜,此时都梗着脖子不再吭声,但也没有行动。
“武功尽废之后,我可以允许你们永远留在武林盟,修养根基,”卢广义道,“各位自己选择。”
青峰山收徒极严,常人挤破了头也未必能进去。陈如始实则也并没有把空山心法倾囊相授,他们自己都清楚,学的那些连皮毛都算不上。做武林盟主的弟子,与困在冰寒高山上默默无闻相比,诱惑几乎难以阻挡。此言一出,空山派的几个弟子立时脸上的愤懑立刻转化为惊愕,随后竟带了些喜色。
卢广义又转向郑中南:“临儿该怎么罚?”
“事出有因,”郑中南一向在武林盟管各类赏罚,他顿了顿,“归根是他人有杀人之意在先,只是小错,二十鞭足矣。”
秦惜神色一动,似是听到了难得有意思的事,促狭地看了谢临一眼。
“爹,”卢沐雪脸色惨白,她一步步地走过来,四肢像冻僵的人一样,行动缓慢,低声地请求,“不要打谢哥哥,是我……”
卢广义拿过了她手里的鞭子递给郑中南,力道温和地拉着她的胳膊,让她站在一旁。
“现在便罚吧,”卢广义道,“临儿跪下。”
这多少有给空山派弟子看的意思,他们果然都低垂着头,有些有眼色的,已经当下运功自废了心法。
受罚当然是不能用内力抵挡的,鞭子很快在谢临的后背留下交错的红痕,他身形有些微微地颤抖,但一声都没有吭。
卢沐雪捂着嘴巴,眼泪大滴大滴地流下来。那条鞭子上遍布着细密的倒刺,抽到皮肉上有多痛简直无法想象,她的心脏跟着抽疼。可卢沐雪十分清楚,谢临并不需要她的心疼。暴怒与心寒之后,她崩溃至极,很想夺路逃开,却又双脚生根一样站在这里,看他为了要救秦惜,不惜受这么名目荒唐的惩罚。
秦惜面上闪过细微的一丝幸灾乐祸,卢广义再看时,他脸色已经冷漠如常。
“空山派的其他弟子,稍后我会派人去依此处理安置,”卢广义低声道,“这样解决,你满意吗?”
“跟我有什么关系,”秦惜漠然地道。
“那就此了结,不可再因为心法的事去动空山派的人,”卢广义说,“我现在明白了,与你讲道理无用,只有用手段或者实力压制住你,你才会听话。与我比一场吧,分出高下来。”
秦惜侧目,嘴唇勉强动了动:“没兴趣。”
赤红的鞭子又一次落下时,谢临的身子晃了晃,他用胳膊撑住地面,随后又跪直了。
卢沐雪突然上前,劈手夺过郑中南手里的鞭子,泣不成声地掩面跑了出去。
第51章
谢临趴在床上,后背布满了鞭痕,道道见血。秦惜坐在床榻边,手里捏着一块浸了温水的棉布,不知该从哪处下手清理。
他原本应该已经睡着了,却有人来敲门,说谢临要等他过去给自己处理伤口,除此外谁也不让。
“我的腿断了,走路不便,”秦惜说。
有人递过来一根拐杖,小心翼翼地道:“师兄让我们拿过来的。他说你一定不愿意让我们背着你或者抬你过去……”
秦惜看着那根拐杖,思考了很久,最终还是拿在了手中。谢临的屋子里有很多关切的弟子,还有一名大夫,但秦惜推开门的一刹,谢临把人都赶了出去,于是有了现在的局面。
“你们对自己人真狠,”秦惜捏住棉布的一块边角,轻轻地擦去了谢临腰侧沾染的血。
谢临偏过头来,因为疼痛声气有些轻:“你是跟着谁的,一口一口你们?我因为你受的伤,你连一句关心都没有,还要去睡觉。”
秦惜非常生硬地拿着棉布擦净了谢临后背完好的皮肤,又盯着交错的血痕,把棉布凑得近了些,停在那里:“我没有想到。”
“没有想到什么……啊!”谢临惨叫了一声,后背传来的剧痛几乎让他失去神智。他用手肘撑着床榻,愤怒地转过头来瞪着秦惜。
秦惜手里攥着沾了血的棉布,半举在空中,表情意外。而后他慢慢地道:“很疼?”随即把那块棉布扔进了水盆。
谢临险些岔了气:“……你自己的伤都是这么处理的?!这跟直接往伤口上撒盐有什么区别!”
秦惜根本不用回答,他的表情就是个“是”字,而后谢临又听到他说道:“我不知道会很疼。”
谢临把头砸进了枕头里。秦惜当然不知道会很疼,他察觉不到疼痛,所以能够面不改色地用刀子捅自己,摔断了腿也能跟没事人一样站起来。谢临见到秦惜唯一像个正常人的一次,是刚被种进了生死蛊,他痛得跪在地上,想拿刀子自尽。后来就再也没见到他对疼痛有过什么反应。
“连一声谢都不愿意说,也不会处理伤口,”谢临闷声道,“那你想怎么报答我?”
“为什么上官非会听你的话,”秦惜反问道。
谢临把脑袋从枕头里抬起来:“我跟他说,他跟朱樱的事,可能他父亲会知道,如果他帮我一个忙,我就会堵住消息,不让他父亲知道。而且,师父若知道师妹犯下大错,一定会勃然大怒,我只是让他应和我几声,却能化解师妹的过错,不是一举两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