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共(64)
他兴许是爱上了词不达意言不为心声的这种游戏,一路走一路写见闻,最后一封正好写到云横拜见,还有杜预。
卫燎不提军国大事,因此说了几句云台县主的事:她居然已经有了身孕,看来云横倒也宠她。
虽说两人齐大非偶,然而县主尊贵,又年轻美貌,颇为受宠似乎在情理之中,云横既然要博卫燎信任,自然也就不会怠慢县主。
卫燎年纪虽轻,辈分却高,县主和卫沉蕤是一辈的人,也就都称呼他一声皇叔,云台县主这孩子生下来,他居然都是祖父辈的人了,信里提起这个居然很不可置信。
其实傅希如和他也是一辈的人,宗室蘖生人口太多,真的算起来他早就是祖父辈的人了,不过卫燎显然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傅希如也就暗自笑一笑,不多说什么。
及至看完,卫燎在最后提起回信二字,傅希如才骤然惊觉,他没有给卫燎写过回信,甚至都没有想过回信。
他实在不知道该写什么,他没有心里话可以说出来,更没有什么所见所闻,倘若说“我已经在去见你的路上”,又似乎不符合他的本性,不适应当下的情境。
提起笔来,竟然万分踟蹰,半晌写不下去一个字。
他写一手极其漂亮的字,早年间因母亲喜欢,学了卫夫人的流派,后来做了官也就谨慎些,会写端正俊秀的馆阁体,条陈用的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平常写信飘逸许多,秀致风流,是少年才名得以显露的原因之一。
这么一笔字,在纸上先写今秋的天气,长安的夜雨,后来又写院子里的芙蓉花,池子里凋敝的荷叶,禁中一轮圆月挂在屋檐上,后来就都在灯上一把火烧了。
最可怕的不是纸短情长,是一片相思不能寄。
人会写信,就是因为有些事不能当面说,兴许是南北相隔,兴许是注定不能开口。
傅希如写过几次,也就逐渐学会了该怎么轻描淡写的言不由衷,写成一封,斟酌十分,末尾仍旧是闲笔。
“来时陌上花谢矣。”
是什么都没有了。
这一封信写就的时候,也就快要到了卫燎驻扎的大营,再没有必要送出去了,就随手往衣服里一塞,正垫在胸口。
其实不送出去,傅希如反而松了一口气,早早叫人通报,趁着天色还没有暗下去就趁早交接。
虽说此行未必没有他的私心,然而粮草送到还不算完,先要交付入库,大营靠的是军纪严明,卫燎既然要用哥舒瑜,也就在这些事上全听他的,倒是齐齐整整,肃穆沉静。傅希如看在眼中,放宽了心。
卫燎那里得了消息,就叫人过来传唤,傅希如交接的差不多,辞过几个将校到中军帐里见驾。
亲征和平常行军,还是有些区别。卫燎毕竟没有可能像大头兵一样,但该吃的苦倒也不少。饮食粗糙,气候干燥,天气越来越冷,供应上也逐渐少了时蔬。当年傅希如在这里的时候做的是刺史,都不得不吃起羊肉,何况卫燎眼下是在打仗。
傅希如来之前,卫燎小胜过一仗,和回鹘人终于短兵相接。哥舒瑜很是紧张,唯恐陛下身陷险境,卫燎却得了机会,迫不及待试验一番指挥若定的感觉。
他这里兵多将广,自然杀敌勇猛,禁军身边有皇帝,即使没有上过战场的也奋勇争先,越战越酣,大获全胜,鸣金收兵回营休养生息。
卫燎倒是想过把这一仗写进信里,可是一来未免显得不够稳重,他难得能沉得住气,和傅希如三缄其口的态度保持一致,全靠默契交流,找到这平衡殊为不易,眼下自然不想轻易打破。二来他的信已经写了好几封,傅希如可是一封都没有回,热情难免遭到打击,无以为继。
何况他要是写了进去,难免是沾沾自喜的,是不是显得太天真?战争本来不是这么简单的,他能取胜原因多数不在自己身上,虽然仍旧免不了高兴,杀羊宰牛庆功,然而自己心里毕竟还是清楚的。
倘若傅希如因此把他当做好糊弄的孩子看,又该怎么扭转呢?
思来想去,干脆算了。
傅希如不回信的意思,他也多少猜得出来。
君臣之分已定,许久没有说过真心话,更没有说过情话,要重新拾起来,固然不容易,也未必会愿意。
他想说的话已经被听见了,傅希如愿不愿意说也就不用太在意,终究不是不说,他们之间就什么都没有的。
卫燎想得通透,面对塞北秋日的天高云淡,居然难得的心境开阔。他多年来都只在宫里生活,到过最远的地方只是骊山行宫,虽说坐拥天下,其实不过困坐愁城,真正要看看自己治下的万里河山,如果没有这次机会,恐怕毕生都很难。
百代帝王,莫不如是。
不出来的时候也不觉得多么逼仄,然而真正到了天宽地阔的边塞,浩荡长风一吹,一望无际的营房远处是一望无际的金黄草原,就不得不叹息,宫墙之内的天地确实太窄。
人倘若不是真的见过,连天下是什么都不一定知道。只说是多少里疆域,可那到底不是活的。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只是听听这句话,和真正掌控天下的感觉自然不同,而真正知道这是多少人,这是多大的一块地方就更难了。卫燎知道这权力有多大,然而出京以来他才真正明白自己该看什么。
先帝留给他的,就是这些了。
他生在皇室,本以为自己早就熟知且习惯了这种身负众望,坐拥天下的感觉,却没有料到他其实并不清楚这到底是多厚重的东西。身在高位的人向来难以体察下情,长于富贵的人不知道饥馁,虽说是理所应当,然而等到发现世上还有这样的事情的时候,难免觉得沉重。
卫燎早习惯了围绕在自己身边的人都对自己有所求,他们都是为了他的权力,而他正借由此掌控这些人,他是一个巨大的旋涡,人人都身不由己,然而在这漩涡之外,仍然有许多人对他有所期待。
将士们期待他大胜,民人们期待他仁爱,虽然同样是各有所求,可这无疑赤诚的多。
这种顿悟不能跟别人说,卫燎虽然憋得难受,可是想也知道并没有人会为他的感触替他高兴,反而个个都要受宠若惊,他想要的偏偏不是邀买人心。
有心对傅希如说一说,却接到京里的奏章,说是天降大雨,阻断运送军粮的路途,没有办法,尚书省决议由傅希如押运粮草。
……看来能让他一吐为快的那个人是要来了。
卫燎并不知道自己这种心情十分类似刚写出一篇得意文章急着给师长看的孩子,然而辕门传来消息说是傅希如已经到了的时候难免露出点纯然的喜悦叫人去宣了。
军纪他全听的是哥舒瑜的,哥舒瑜有手段,又着意表现,各处都整肃严明,外头是很安静的,一阵脚步过来在帐中也听得清清楚楚。卫燎正批奏章批得百无聊赖,放下笔揉酸痛的手腕,外面响起通报声,傅希如求见。
他站起身来,深吸一口气:“进来。”
这到底算是久别重逢,还是处心积虑?卫燎猜测粮草一事不是非得傅希如亲自解决不可,然而要说这里面有多少是为了来看他,就不能肯定了。
他倒是真的有很多事想对傅希如说,到底还是按捺住了不合时宜的欢欣雀跃,正好神色平淡的迎上了低头入帐来的傅希如。
两人一照面,傅希如就是一愣,随后自然而然俯身下拜,卫燎也难得的走了神,本能的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免礼。”
两人猝不及防一接触,彼此动作都迟缓。卫燎也不记得自己究竟走了多久,只觉得是很长一段时间,一抓住傅希如就不大想放手,好在帐中没有第三个人,黏黏糊糊的也不怕,缓缓松了手:“你一路而来辛苦了,这些虚礼就算了吧。”
随手一指:“坐。”
显然是有话要问。
傅希如依言坐下,其实异常沉默,只是二人都思绪万千,反倒都没有发现彼此的反常。
卫燎转身坐下,随手一推案头摆满了的奏章,一拿起黄麻纸,马上看见了底下的宣纸。那是他正写着的一封信。如今收信的人就在眼前,想起自己写信的时候转过的心思,难免觉得有些羞耻,信手一揉,往角落一扔,若无其事:“京中如何了?”
一点不觉得傅希如神态有什么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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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傅希如内心活动:真是……小孩长起来就是快啊。
卫燎:不可以垮,我已经是个大人了。
第七十九章 无数
卫燎自然也不知道他穿一身软甲,带着几分疲惫若无其事和傅希如说话的样子像什么。
锋利又收敛,富贵温软裹上的厚壳都被他自己敲碎,真正暴露出来的就是他自己。像一阵扑面而来的风,又像是一声钟响,雨散云收,彩彻区明。
傅希如往前回溯,并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见过这样的卫燎。他天生善于伪装,不愿意被人看见真我,更碍于权势地位,平常更不必用上十分力度。这并非软弱,只是没有必要。
或许卫燎还年少的时候有坦率无伪的时候,然而也与现在不同。傅希如看得清楚,知道他现在强有力。
他早知道倘若把卫燎放出来兴许会更好,但这不是他能说了算的,规矩牢不可破,就是卫燎自己,要跳出宫城来看待天下,都只有等他明白过来。
也不能说是浑浑噩噩浪费了这么多年。
他们毕竟都长大了。
京中形势几乎都在卫燎预料之中,傅希如也早就分析过无数遍,即使心不在焉还是平平淡淡的说完了,两人一时找不到新的话题,难免静默下来。
卫燎低头拨弄太阿剑上的流苏。
他出宫的时候自然需要佩剑,然而龙渊剑给了傅希如,拿不回来,只好带上太阿剑。好在他兄弟俱无,废太子又没有人敢提及,看见了也当做没有看见。
这两把剑原本是赐给他们兄弟的,其实也差不多,不注意去看,对兵器没有了解也根本无法发现。
只是看到太阿剑就想起龙渊剑的去处而已。
“夜间有一场庆功宴,”卫燎想了想,见傅希如并没有主动开口的意愿,干脆自己提起:“你来得正好,休息休息,也正好出席。”
庆的自然是日前小胜之功。这倒不是卫燎好大喜功,而是首战告捷士气大盛,虽然封赏谈不上,庆祝一番倒是可以的。眼下还不能饮酒,然而烹羊宰牛倒是没有妨碍,夜里想也知道一定热闹。
傅希如既然赶上了,免不了列席。
他就领旨退下了。
卫燎看着他的背影离去,捡起压在手底下的又一张柔软宣纸团起来用力一扔,难免有些迁怒:当着傅希如的面,看着那恪守本分的表情,他再也说不出真话了。
给傅希如的帐篷也早就安排好了,是哥舒瑜在外面等着亲自带他过去。他们二人原本素不相识,还是因为那时候傅希如愿意替他求情,事后哥舒瑜自然送礼上门致谢,就这样逐渐有了来往。
这个人为人忠厚,值得交往,只是傅希如和他都有官声所累,不能深交,怕的是为人议论罢了。如今在哥舒瑜自己的地盘,当然也不必太避讳别人的眼光,傅希如进了御帐,哥舒瑜匆匆赶过来,正好一路送他过去,路上说说话。
自然又是一番道谢。
傅希如含笑拦住了:“将军所有,俱是将军之功,何必再三称谢。陛下仁德,不关我的事。”
他这样说,哥舒瑜也就不再坚持,带着人到了帐篷前,伸手道一声请:“事务繁忙,不能陪着大人了,观大人神色疲惫,就请沐浴过后好好休息,夜里自然会有人来请大人入席,万望赏光。”
傅希如应了,就和哥舒瑜两下里拱手作别,进到帐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