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共(58)
这花并不俗,只是太常见,阡陌上尽都是。只有宫里的不大相同,早就营造出风雅的园景,花开时节从哪里去看,都可看欣赏,可以入画。卫燎摘一朵桃花,随手往袖子里一塞,只觉得举目四顾,哪里都不想去,要继续往前走,又觉得前路也茫茫,脚步沉重,一刻也不想挪动了。
他总以为今天过去就算是好了,悬刀这样久,等到结局,也就只剩下慢慢愈合,他心中向来没有规矩,更不在乎什么道德,将来兴致浓时,未必不可以重温旧梦,然而终究是不同的。
太不一样了。
就各有女人的迟早而言,分明是他对不起傅希如在先,如今轮到自己来领受,却觉得痛苦难言,实在捱不过去。他心里知道这是没有道理的,又知道道理其实并没有什么用,他只是生性如此,从来不是个好人,也从未设身处地替别人想过什么。
他刚认识傅希如的时候,才十岁出头,时为太子的长兄在前,又有先帝多加宠溺,他在宫中做的就是深受宠爱的年幼皇子。那时候傅希如就已经快要出仕了,备受瞩目,时常应召入宫,也因此被住在紫宸殿附近的卫燎熟识。
二人论亲还算是表兄弟,然而卫燎就是知道这是不一样的。陪他读书的堂表兄弟一大群,个个都和他不一样。如今想来,无非是差了五岁,也就一个是孩子,一个快要成大人,纵使他是皇子,早早封王,也知道不能指使这个人陪伴自己游戏,缠着父亲不走,也要有个限度。
他并没有一开始就起了后来的心思,怪只怪长安春夜,怪只怪风与月。
傅希如一向待他好,是臣对君,也是表兄对表弟,后来更是对待情人,这界限混淆日久,要再分开就实在很难,卫燎自己是说不清的。他知道自己是很好的,容貌人才与身份,再无一人可以比肩,可真心与其他东西都不同,不是你够好就该是你的,倘若他不爱这个人,那是什么办法都没有的。
然而他是否真的爱,却也是试探不出的一件事,看起来正如同卫燎自己一样,其实就是别无选择。
他骗,哄,引诱,种种手段与心思,从这人身上拿来的一切纵容,隐忍,与伤痛,好像最后都要还给他一样。
卫燎折了一枝桃花,恍恍惚惚回他的紫宸殿,交由紫琼找了个瓶子供起来,往她怀里一倒:“现在是喝酒的时候了吧?”
紫琼轻轻抚摸他的头发,叫人拿过来热好的桃花酒,这是往年采集花瓣酿造的,熟成之后又埋在地下过了好几年,如今拿出来正是时候。
幽幽香气弥弥,遮云避月一般,将卫燎笼罩其中,他虚虚握着一朵桃花,在紫琼腿上翻了个身:“你看,花谢酒阑春尽也,再也不一样啦。”
宫中佳酿是甜的,公主府中合卺酒却是苦的,饮过这一杯,既成夫妻,再无更改,然而成婚的两个人并不欣悦,也不羞怯,待到夜阑客散,分头洗漱,倒好似合婚已久,彼此并不生分。
傅希如换过衣服再回来时,进门正好看见卫沉蕤坐在妆镜前,身旁跪着一个侍卫。她终究是在房州积攒下不少势力,尤其近卫,先前不能进宫,就将一部分名单给了傅希如,等到公主府建成,也就有了去处。
这人正是其中之一。
傅希如微微蹙眉,察觉出公主与这近卫之间似乎还涌动着异样的氛围,于是默不作声,走到一边坐下。
他一进来,他们也就不再说话了,公主沉思片刻,轻快地敲了敲妆台:“去办吧。”
那侍卫领命,起身离去,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默然退去。傅希如心中自有判断,只是不肯说破,径直展开衾被,邀请公主歇息:“夜深了,明日还要入宫谢恩,公主该就寝了。”
卫沉蕤把玩着一只步摇,似笑非笑看他一眼,两人就更不用说太多,一人一侧在婚床上躺下,合拢帷帐。
要同另一个人从入夜一起睡到天明,对二人居然都是一件新鲜事,一时躺下来也难以入眠,公主拥着锦衾,借着帐外宫灯的光睁着眼沉默片刻,低声道:“郎君对我有大恩,我却要恩将仇报,携郎君做声名狼藉之人了。”
傅希如低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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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终于结婚了!
第七十一章 纵横
公主婚后第一日,是要进宫谢恩的。平常来说,往往是皇后接见,如今宫中没有皇后,自然是贵妃出面,然而这也不怎么合乎体统,好在卫燎同样在场,也就马马虎虎过得去了。
卫燎不动声色,场面就好看许多,横竖是走个过场,说过两句话,贵妃就端茶暗示,新婚夫妻二人自然退下,礼节也就圆过去了。
这一年后宫中有大事,要采选一批新的宫女。宫女虽然地位不高,却因为离主子太近,又十分重要,每回更替人手都是一件大事。贵妃入宫已经六年,经历过一回,这次就不算太忙乱,李婕妤再从旁搭把手,自己就能办了。
前朝却因为公主而横生枝节。
当年废太子事发,身边知道他的计划的,多半都是被算作首恶斩杀,也有不少人因为先帝不愿杀生太多而苟延残喘,或被流放,或被褫夺爵位官职赶回原籍的。除了这些受了波折的,自然也有一些好好的仍然在朝为官。
卫沉蕤手中的人,有一些是从这里来,是多年前东宫的人,因为先帝雷霆手段而暗自衔恨,或者忠心于废太子,又因卫沉蕤比乃父更隐忍缜密而以为翻身有望,暗自到了她麾下。
朝堂争斗,卫沉蕤从前是不懂的。她毕竟是个女孩,废太子又有过儿子,还不至于绝望到了将女儿假做男儿教养,何况他自己尚未登上帝位,后继无人这件事还不算迫在眉睫。
她是在房州学的,教授者是当年太子身边无衔的谋士。正因无衔,又在太子事发之前飘然而去,倒没有被清算,得以保存残躯,来找卫沉蕤。
一个人能否成事,多半是天生的心性注定的。卫沉蕤既然决定继承父业,也就礼遇此人,趁着余波未平收拢父亲忠心耿耿的旧部,一面保护自己的安危,一面做好将来的准备。
要真能成功,所需的无非是几件东西,名望,势力,兵马,钱粮。就这样来看,卫沉蕤实在胜算不高。
她的父亲是逆子,虽然是嫡系帝裔,也没有多少用处,虽然到了房州之后她的封邑还在,收入仍然是有的,然而毕竟只是用来供养公主,不会有多少,至于兵马,更是摸不到边。
真正给她机会的,恰好是卫燎的所作所为。
国朝至今二百年,期间未尝没有宗室逼宫,坐稳天下的,靠的就是前一个皇帝不仁,庸碌,只要时机恰当,同样都是卫氏的人,卫沉蕤的出身也足够她站稳。
剩下的无非是合纵连横,寻找可以借靠的势力。
虽然回到长安是其中一环,其实反而是最早谋划的,毕竟她只有在国家中心才能有最大的力量,集结宗室,获得朝中认可。
卫燎的傅希如的决裂透出一点曙光。
虽然和这两人见面都不多,卫沉蕤看人的眼光却不会错。少年人的恩深爱重向来无法长久,何况卫燎拥有太多,注定不懂珍惜与退让,傅希如年少就名满天下,同样是傲骨铮铮,总有一日留下芥蒂,终生都无法修复。
那时候就是她的机会。
她从未想过借助自己的美貌,或者他人的情爱做些什么。红颜易老,恩情易逝,都是靠不住的东西。东宫太子妻妾无数,没有一个能够靠着美貌和初始的一点怜爱就屹立不倒,何况她所谋的远不是一般女人想要的,用这种招数就是自取灭亡。
她所料不差。
听闻傅希如回京之后,她就秘密送信过去,试探对方的态度,取得共识,也就互相扶持。回京因谋划许久,也因卫燎如她所料要看看她还能做些什么,而顺利成行。
再往前几年,卫沉蕤绝不会想到自己居然会和傅希如成婚。这个人在她父亲那里得了个“明敏”的考语,又因为能够做散骑常侍那么久而越发显得深不可测,倘若不是时也命也,她是不会愿意走到今天的。
两人的志同道合,也实在是让她吃惊。
人们对君子之爱,总是想的淡泊如水,轻盈如露,宠辱不惊,让她始料未及的是傅希如并非君子。他也衔恨,他也煎熬,他也会因爱而成毒,既然守不住,就亲自一把火烧掉。
所谓“我将他留给你”的允诺是卫沉蕤的试探,试探出的结果却叫她不得不挂心好几天。她慢慢琢磨明白,傅希如和自己是一样的人,决绝又长情。
他终究不舍得对卫燎放任自流,让他随心所欲的折腾,正因两人都太看重天下,帝位,反而无法取得共识,相安无事,只好纠缠在一起爱恨不明的搏斗。
在人世间终于遇到一个同类的感觉十分微妙,卫沉蕤品味许久,一面对傅希如生出更多的欣赏,一面又不得不感到畏惧。正因她清楚自己能做到什么,才对另一个同类警惕又谨慎。
他察觉了自己和身边侍卫的异样,卫沉蕤也并不吃惊。她早和傅希如约好,婚后在每月在公主府住半月,再到国公府住半个月,这事原本就要开诚布公的谈。
两人毕竟只有夫妻之名,分头和别人有夫妻之实也是应该的,因此前一夜没来得及说的话,出宫之后在马车上卫沉蕤就说了。
“他是我阿爹的旧部,”她称呼废太子这许多年都没有改过,神态也坦荡无伪:“当年我触怒祖父,迁到房州,他已经被褫夺武职,赶来护我,就……一直到了今天。”
公主的神情中有淡如薄雾的哀愁,傅希如看得分明,也就不多问什么,接受了她的解释:“殿下大可放心。”
他情绪从昨夜起就始终不高,这卫沉蕤早就发觉了,想起方才宫中见到的卫燎,禁不住觉得是自己拆散了两个苦命人,摇一摇头:“你这幅模样倘若被人看见了,恐怕我的名声之差还要再上一层楼,都当我嚣张跋扈,让你有苦难言。”
傅希如一怔,明白过来她言下之意,倒是露出个笑脸来,苦乐参半:“岂敢。既然如此,为了殿下的声誉,臣也不得不兴高采烈了。”
他十分配合,几乎是立刻就恢复了平日里那副高深莫测,不动如山的模样,卫沉蕤看着看着,却突然从心里涌上来一阵悲凉,忍不住叹息一声。移开视线:“算了,说到底你难为的是你,我难为的是我,各有各的苦衷。”
傅希如也不说话了。
公主说的是对的,他们二人各有自己不得不做的事情,也各有各千里跋涉的来路,然而既不能够拥抱取暖,也不可能剖白心事求一个安慰,不如沉默以对。
本朝公主参与政事,门路有限,但权力却不小。一是靠血脉织网笼络势力,二是打开府门招揽门客,三是看对皇帝以及后宫的影响力。
卫沉蕤要是能够插手宫闱之事,也就不必出来之后再行动了,第三条不是她的路,前两条却大有可为。
她母亲是门阀之女,因废太子事委顿,很需要东山再起的契机,然而卫燎是不会给他们真正重振的机会的,同样的还有先帝元后的家族——元后死的太早,当时废太子才及弱冠,虽然先帝屡加恩赏,但那之后又过去了许多年,卫燎的母亲继后册立,也就新人换旧人,等到废太子事发,就更门庭冷落。
这是与卫沉蕤有血脉关联的,再就是当年裴秘手掌大权,蒙蔽圣听的时候,屡次做手脚使之落榜不能面君的风流名士。对他们而言,公主府自然也是个可以出头的好地方。
笼络自己的势力,这固然并非一日之功,对卫沉蕤而言,却因为丈夫是傅希如,和卫燎先前的不当之处而容易许多。她像是一只端坐在蛛网中央的蜘蛛,精心编织,盘踞后方,逐渐开始在朝政上指手画脚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