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岁(113)
话至此顿住,仿佛是在思考怎么开口才不算冒犯。
“……皇上,奴婢幼时曾听人说,这世间万事万物,皆有因果在,种了因,便要得果。”
果不其然,承乾帝一听到这些,便急不可耐地打断他,高声说:“什么因果!朕都说了多少次!朕没错……!是他们原本就该死!”
裴怀恩闻言又笑了笑,半点不生气,就像真被磨平了棱角似的。
“皇上,奴婢没说您错了。”裴怀恩摇头说,“奴婢的意思是,纵使您没错,那些曾经因您而死,没处受香火供奉的孤魂野鬼也会有怨气。从前您阳气足,身体康健,他们自然奈何不了您,可如今您病得太久,身体太虚弱,自然就很容易被他们趁虚而入了。”
承乾帝茫然地看了眼裴怀恩,又转头看墙角,然后颤抖着瑟缩。
幸而裴怀恩紧接着又对他说道:
“不过皇上,依奴婢看来,您也不必对此太过忧心,因为他们如果真的能伤害您,就不会急得像现在这样扭在角落里乱爬,他们……他们大约只是想吓吓您,也只能吓吓您而已。”
承乾帝连声称是,被裴怀恩牵着鼻子走。
“是,是,怀恩你说的是。”承乾帝自言自语道,“他们,他们害不了朕,只要朕不怕。”
裴怀恩满意地点了点头,循循善诱。
“这就对了,皇上不要怕。”裴怀恩说,“只是奴婢又想到,皇上您是真龙天子,有龙气护体,纵使是病了,也不该是这些脏东西能惊扰得了的,所以奴婢就在想,或许是因为他们有事儿求您,有话想对您说,您该听一听,毕竟每天总被这些脏东西缠着,实在太伤神了。”
承乾帝不高兴了,说:“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们还能有什么事求朕,无非就是想让朕……”
裴怀恩打断他,说:“皇上,您若实在不想听他们说话,那便退一步,能找人替他们超度一二,让他们登极乐,早投胎,也是好的。”
“不如就传旨下去,趁此机会,在宫中正儿八经的做一场法事吧。”裴怀恩一字一顿,定定看着承乾帝说,“只要皇上点头,一切都由奴婢去办,只要是……只要是心意到了,皇上您这身病,一定很快就会痊愈的。”
第093章 温泉
转眼到了五月, 入夏了,李熙总算久违的换上薄衣。
有承乾帝下旨,宫中法事接连做了一场又一场, 裴怀恩便顺势跟着减少迷香的用量, 以便令承乾帝能自此称心如意, “邪祟尽除”。
至于顺妃那边, 顺妃起初还在观望, 毕竟她可比那个愚蠢短视的宁贵妃聪明得多, 知道小心方才驶得万年船的道理。可是俗话说得好, 不做亏心事,哪怕鬼敲门?顺妃在见到承乾帝还要再做第五场法事的时候, 终于按捺不住,派人来杀钱庸了。
倒不是怕别的,而是因为听多了传闻, 猜到承乾帝最近是见着了什么鬼,很怕承乾帝会“人之将死, 其言也善”,随便寻个什么由头, 就把自个儿年轻时判错的那几桩大案全翻了。
结果自然可想而知,人被李熙扣住了。再后来,直到后妃干政的事情闹上去, 被蒙在鼓里的李恕方才后知后觉地知道这件事,再想出钱运作,已经来不及撤回堆在承乾帝面前的那些折子。
那真是好多的折子,堆得小山一样高, 比大臣们当年弹劾礼部的折子还多,几乎要把承乾帝埋起来。
因为那里面不止有被李熙威胁着写出来的折子, 还有许多原本就想帮着说情,只因害怕受牵连,才会缄默不言的人。
甚至还有些是浑水摸鱼,一看风向不对,就紧跟着大伙落井下石,生怕自己再站错队的滑泥鳅。
再者,由于经钱庸牵出来这案子,表面上似是和当年礼部那事无关,承乾帝答应得就很痛快,只说随便刑部去查,所以调查速度就很快,没过多久,一应证据就全被交到李熙手上了。
忙碌起来的日子总过得飞快,尤其是在心里有盼头的时候。总而言之,当李熙再次私底下见着裴怀恩时,距离他们两个改浴火重明图那晚,已经过去了足足两个月。
这期间,李熙总会抓住一切机会发展自己的势力。他将锦衣卫上下打通,令锦衣卫彻底变成了他的有力臂膀,他还广交朋友,不着痕迹地化解了许多仇怨,这让他在京中混得更如鱼得水,从祸星摇身一变成了福星,再也没人敢说他的不是。
他甚至趁机踩掉了裴怀恩手底下的几个人,想要试探裴怀恩的底线。只是赶上裴怀恩这阵子心情好,虽说出门在外,面上总得装着与他不对付,实际却没再怎么为难他,顶多也就是喊十七过来警告他,让他下不为例。
是以这天傍晚,当十七突然又正儿八经地出现在他府上,邀他到宫外裴府一叙时,李熙其实是有点茫然的。
可茫然归茫然,李熙左思右想,觉得自己这两天挺安分,大约没再背着裴怀恩干什么缺德事,也就昂首挺胸地去了。
……当然了,李熙这回还是和以前一样,是秘密地,悄无声息地去的。
赶到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十七这次却破天荒地没再跟着李熙入府,而是小心翼翼地站在门外,教李熙过会怎么绕过府内回廊,往内院去。
十七说裴府内院有活水,底下挖通连着温泉,裴怀恩喜沐浴,偶尔就会去那儿歇息,旁人除了打扫之外是不给进的,但李熙可以。
李熙并不是什么扭捏的性子,一听十七这样说,当即心下了然,点头进去了。
进去之后,看见裴怀恩这时果然正泡在一个四面都贴了暖玉的池子里,手肘懒懒搭在台阶,见他来了也没起身穿衣,半点不避讳。
水汽缭绕,雾蒙蒙的。李熙从廊下绕出来,没忍住拿余光瞥了眼裴怀恩,看见裴怀恩背后那重明鸟,似是被它主人养的极好,颜色比先前更艳丽了。
裴怀恩察觉到李熙的目光,便也顺势回头看,笑声说:“怎么,连自己亲手刺上来的东西也好奇?要是这么爱看,不如就脱了衣裳下水来,走得离我近些,也好看清楚。”
李熙噎住一下,想起自己曾被裴怀恩把脑袋摁在水里过,连忙摇了摇头,走到池沿随意坐了,靴尖轻轻点在价值连城的白玉阶上。
李熙说:“厂公,怎么忽然喊我来,我最近可安分了。”
裴怀恩歪坐在李熙对面,大半身子都沉在水里,右腿闲适地屈起来,闻言朝李熙仰仰下巴,“还能是为什么,很久不见,怪想你的。”
李熙脚底一滑,险些滑进池子里去。
“厂公,这玩笑话一点也不好笑。”李熙转着眼珠,看见裴怀恩露在外面,被热水烫得红红的膝盖,低头说,“不是已经约好了,事成之前,你我都不要再私下见面。”
裴怀恩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目光略略扫过他的腰。
精瘦,但很有力,最要紧的是一只手就能按住。
“明天早朝就能成了,提前见一见,没什么的,你这阵子也太辛苦了,该休息。”裴怀恩坐得累了,当在李熙面前换了个更舒服点的姿势,仰头往后靠,睁大眼睛望着头顶那一方小小的天,沉默很久,半晌才接着说道,“但愿一切会顺利些。”
按照李熙的计算,承乾帝明早就该上朝了,届时天时地利都在,他们的人会一同向承乾帝发难,拿出铁一样的证据来,逼承乾帝放弃顺妃,顺势把一切罪责都推到顺妃身上去,让当年所有枉死了的人都能沉冤昭雪。
分明一切都准备好了,但或许是因为等得太久,太煎熬,再加上晋王能活着离京的前车之鉴,让裴怀恩总觉着自己这是在做梦,心里总是没底。
李熙是个小滑头,很快便看出了裴怀恩的顾虑,但因为知道裴怀恩性情古怪,就没明着劝,而是故意装出一副犯愁的模样,皱起眉头说:“厂公,事情哪有你说得那么容易,也就是父皇如今老了,力不从心了,我们才能得着机会成事。但是话又说回来,我……我可真怕咱明天又和上次在朝堂上设计老二一样,闹得雷声大雨点小,最后不了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