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于春冰(40)
他的面前忽然落下一片阴影,宋檀回过头,看见宣睢身着鹤氅站在雪里。
宋檀拍拍手,站起身,他带着麂皮手套,但是手套里面的手,已经是冰凉的了。
宣睢走近了些,掸了掸宋檀衣服上的落雪。
宋檀将他拉上台阶,在回廊下看着一整排的雪人,“怎么样,好看吧。”
宣睢一个一个看过去,道:“只怕不太好保存。”
小年递来姜茶,宋檀摘了手套,捧着姜茶取暖,听见宣睢的话,笑道:“雪人怎么保存,天气一暖就化掉了。”
宣睢道:“可以放进冰库里,小心着些,到明年夏天也不会化。”
宋檀看了他一眼,道:“可是明年又有新的了,你都存起来,要把冰库都装满了。”
“明年的事谁说得准。”宣睢不置可否。
这几个雪人,到底没有真的放进冰库里,不是因为天气变暖化掉了,而是因为这一夜雪太大,全都盖进了雪里。
大雪天早朝暂停了,政事全都递折子,再有重要的事就入宫面圣。
面圣的人不在少数,六部尚书,内阁学士,这些人基本每天都入宫。那一天,贺兰信也在,殿外跟几位大人打了招呼,略停了片刻,就在六安的带领下往御书房走去。
御书房炭火很足,两排圈椅后面各自有方形火厢,苏合香的味道弥漫着,一室如春。
贺兰信刚踏进内室,就听到环佩叮咚的声音,他微微抬眼,只瞥见一个身着青色月华裙的影子,因起身很急,一支金步摇从他的鬓发间滑落。他顾不得捡,扶着发髻,走到后面去了。
那身形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其实有点太高挑了。
金步摇被皇帝亲自捡了起来,放在手边,金叶子忽闪忽闪,带起一点细碎的光芒。
贺兰信跟随众人一道行礼,宣睢单手支颐,声音格外慵懒,“都免礼吧,赐座。”
各位大臣依次入座,六安上了热滚滚的甜牛乳茶,大多数人都端起来喝了,这样冷的天,能喝口热的自然不错。
贺兰信不大喜欢吃甜的,只端起来闻了闻,便又放下。
香炉边靠墙壁的长几上摆着一个白玉瓶,瓶中插了几只南天竹,绛紫色的叶子中坠着一串串红果,红果鲜亮,活泼又灵秀,映着白瓶,胭脂雪一般。
这该是宋檀送来的东西,南天竹有毒,这样的东西别人也不敢轻易摆在御前。
这尊插瓶,别人也瞧见了,一个年纪大些的阁老笑道:“冬天插瓶不用梅花而用南天竹,真是别出心裁。”
宣睢笑了笑,往后倚着御座,神情很舒展的模样。
于是其他大臣也争相夸赞,把一株平平无奇的南天竹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贺兰信没说话,与他一块沉默不言的还有沈籍。自己是因为讨厌宋檀,那沈籍是因为什么呢?
贺兰信有时候真想不通,如果他是宣睢,他非杀了沈籍不可。
高位上的宣睢只是抚摸着步摇垂下来的金珠,但笑不语。
金步摇后来在一天晚上摔坏了,晨起小年和落苏收拾床榻,从床角找出坏了的步摇,金线断了,珠子撒了满床。小年拿帕子把步摇和金珠包起来,先放在抽屉里了。落苏捧着宋檀昨晚穿的那身衣裳,妆花缎子白绫袄,曳地月华裙,袄子上的金钮坏了,裙子上有点脏污,宋檀偷偷沾水擦过,结果擦断了金线,显见得不能要了。
下雪天走起路格外的累,宋檀要往太掖池去,犹豫再三还是叫了撵轿。他在宫里不常用撵轿,也坐不太习惯。
刚转过一道门,迎面就碰上了贺兰信。
撵轿停下,宋檀下来,抱着手炉向贺兰信见礼。
贺兰信拱手还礼,目光落在宋檀面颊边。他的左耳上,带着一个米粒大的翠玉坠子,随着宋檀的作用,轻轻地摇来摇去。
宋檀被他看得不自在,下意识去摸自己的脖颈,以为是露了什么痕迹。不过贺兰信很快收回了目光,又变成那幅眼里没有宋檀的模样。
孟千山站在贺兰信身后,对着宋檀挤眉弄眼,袖子下,她的一只手带着黑色的皮套,十分明显。
“孟千户回京了?”宋檀道:“正好,我寻她替我办件事。”
贺兰信略点一点头,孟千山便站到了宋檀身边。
贺兰信并不多留,很快就走了。宋檀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对孟千山道:“你们指挥使好像不玩骰子了,我好几次见他,都没见骰子。”
孟千山道:“许久之前就不玩了,说赌博不好,有赌就会输,他不喜欢输,干脆就不赌了。”
宋檀若有所思,“你们指挥使还怪要强的呢。”
孟千山与宋檀同行,宋檀就不乘撵轿了,慢慢地走。
两人走到太掖池边的竹坞,宫人安排了火炉炭盆,把一整间屋子熏得暖烘烘的。
宋檀甫一落座,就叫人上两坛太禧白,其余酒菜叫尚膳监看着安排。
孟千山早忍不住了,一杯酒入喉,美的眼睛都眯着。
宋檀比她斯文些,拎着酒杯倚着凭几,看窗外的白雪。
“你这次去的是北边,听说北边也下雪了,比京城如何?”
“京城的雪跟北边的雪可没法比,”孟千山道:“那里的雪是硬的,落在地上有声音,京城的雪太温软。”
宋檀没去过北边,因此不觉得京城的雪是软的。孟千山喝了酒,谈兴大发,讲白山黑水,讲结了冰的能跑马的江面,讲雾凇沆砀,还讲她自己是如何大杀四方。
宋檀是个很好的听客,听的兴致勃勃,他爱听孟千山讲外面的故事,于是孟千山越讲越精彩,口才快要媲美说书先生。
“对了,”孟千山道:“我回京之后永嘉公主召见过我。”
宋檀有些惊讶,“她召见你做什么?”
“她说听说过我的名字,对我心向往之,给了我不少赏赐,请我教她练武呢。”孟千山夹了一块腊鹅,道:“公主金枝玉叶,真练起武来居然也有模有样的,很能吃苦。”
宋檀想了想,道:“永嘉公主一贯说得出做得到,心性十分了不得。”
“她还托我拿来一个东西。”孟千山用小指勾了勾腰间,勾下来一个荷包。荷包绣着祥云,绣纹简单,男女都使得。
宋檀擦了手,接过荷包看了看,道:“这荷包,怕是太后娘娘亲自绣的。”
“哎呦,”孟千山吓了一跳,嘴里还咬着肉脯,“太后她老人家的东西,我居然也敢戴着,罪过罪过。”
宋檀失笑,将荷包拿帕子包起来,道:“这个东西给我吧,永嘉公主的意思我晓得了。”
宋檀和孟千山喝酒畅聊,宫门下钥前孟千山才离开,还另带了两坛太禧白。
宋檀回到太极殿,解了斗篷和长袄,懒懒的躺在南窗下的长榻上。他因喝酒,面颊和眼尾都是红的,好像抹了胭脂一样。
夜色漫上来,里间也不点灯,看着宋檀似乎是睡熟了。
宣睢用手背贴了贴宋檀的面颊,宋檀开始觉得凉,后面就觉得有点舒服,握着宣睢的手不叫他动。
“喝了多少酒,”宣睢道:“真成了个酒鬼了。”
宋檀勉强睁开眼,一双眼睛雾蒙蒙的,他抓着宣睢的手,把怀里的荷包塞进他手里。
宣睢拿起荷包,抚了抚上面的绣纹,问宋檀,“你要说什么。”
宋檀翻了个身,双手趴在枕头上,看着宣睢,“太后娘娘想你呢。”
宣睢默然不语。
宋檀打了个哈欠,声音轻飘飘的,“我父母去得早,是个亲缘淡薄的人,对于亲情,只要有就很好了。”
很久之前,夏明义充当宋檀家人的角色,他当然不是全心全意为宋檀好,可是宋檀觉得无所谓,他自己心里过得去就没事。
“你就不一样了,你是高贵的天子,永嘉公主和太后都觉得你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不是全心全意为你的人与叛徒没什么两样。”
宣睢看着那荷包,“那你觉得呢,我是什么样的人。”
宋檀下巴搁在交叠的双手上,思索了许久才道:“如同母亲永远会原谅孩子,你怎么不知道孩子也会一遍遍原谅母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