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骨画魂(5)
那小孩儿扁嘴欲哭,见乔珩并没有出言斥责,眨巴眨巴眼睛变脸似的咧嘴笑了:“…谢谢叔叔!”说完与玩伴一溜烟儿的跑远了。
乔珩想起自己年幼时,曾抱过一个白胖的婴孩儿在怀中,那孩子眉目生的漂亮,眸子更是皓朗如穹天星子,一见到他就咯咯的笑,窝在他怀里伸着胖软的小手往他脸上抓……
后来乔珩离开京城,再次回到故土时,已经过去了十二年,旧时人事早已面目全非了。
若那孩子还在世,如今也该有二十三、四岁了,或许已经成为一位琼林玉树的少年郎了吧。
想起那孩子,乔珩总会不自主的涌上一股温情暖意。
年幼时家族中徒生变故,一夕之间失恃失怙,双亲的样貌都快记不清了,童年最无忧无虑的几年都在各地流亡,四处躲避追兵铁蹄,所见之人皆是横眉冷目,从来没人对他笑过。
人生最初的温情是那孩子给他的。
齐亓踩着梯子在高处的墙壁上描画着,身前挂着一只紫檀木匣,打开后有三层木盘呈梯状依次递进,木盘里是绘画所用的颜料,是乔珩按着他画的图纸做出来的,丑是丑了点,但对于只有一条手臂能用的齐亓来说,已经是方便的不得了。
“三爷,先别忙了,下来吃饭。”
入塔已有小半个月,二人也熟络了不少,齐亓发现乔珩这人并不像传言中所说的杀伐狠厉,反而是做事妥帖周到,心细如丝,除了每日准时带膳食回来,且顿顿菜色不重样,更连衣物都替自己置办了几身新的,闲暇的时候还能一起探讨榫卯器的设计和改进。
是了,传言怎么算的了真。不是还有坊间流言说这塔中有鬼么,在这待了这么些时日还不是连个影儿都没瞅见。
乔珩打开食盒将饭菜端了出来,摆好碗筷,这空档齐亓也收拾好木匣爬下了梯子往桌前去,边走边要顺手往衣摆上抹,手还没碰着衣角,倏而想起自己穿的是身新衣,忙把手收了回去。
以前穿破旧衣服穿惯了,多少有些浑不吝,换了新衣便有些局促起来。
“从辰时画到现在了,还未画尽兴么?”乔珩瞅见齐亓不知往哪搁的手,忍不住打趣他。
“我是觉得这锦袍虽好,嗯…只是颜色太过素淡了,想给它添个彩。”气定神闲说完这话,有一瞬间齐亓自己都信了。
乔珩无奈的抿唇轻笑,从怀里掏出一块儿汗巾递给齐亓:“那请三爷也为我添添彩吧。”
从他手中接过汗巾齐亓噗嗤笑出了声,突然觉得有些诧异的怔了下,似乎有好多年未曾这样笑过了,不带讥讽,不似嘲笑,只是笑。
迢迢年岁,光阴倥偬,若是能与一人就这样没心没肺的笑,也算得上是一桩幸事。
“以后多笑笑吧亭砚,你笑起来,好看。”乔珩夹了块儿清蒸鱼放到齐亓碗里,顿了顿又说道:“你不笑的时候,你那张脸简直太苦了。”
果然话不过三句准变味儿……
齐亓没好气的讪笑两声:“那岂不正好?拌了油醋汁给玊之兄你下酒,一准儿清新爽口!”
二人又你言一句我说一嘴的拌了几句,最后当然是以“嘴仗小公子”的大获全胜结束了这一餐。
吃饱了靠在云梯上,齐亓拿出一张写着“漩涡浣衣轮”的图纸又描了描,嘴里哼唱起他爹教的小曲儿,心中思忖:下面的叶片大概需要修改一下,手柄也……算了,还是先让玊之看看。哼着曲儿将图递到乔珩跟前,同他说了说方才自己的设想,乔珩接过图纸端详片刻没做声,齐亓便开口问道:“玊之兄可是有什么更精妙的想法了?”
乔珩托着腮一脸的高深莫测,他若是蓄了胡子这会儿保不准还得捋上两把。
“想法倒是有,只不过……三爷你得先回答我个问题。”故意卖了个关子,瞧见齐亓捣蒜似的点头便继续说:“方才你哼的曲儿叫什么?”
哼什么曲儿和改图纸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么?
“没听说它有什么名字,怎么了?玊之兄的想法和这曲儿有关?”齐亓满脑袋的疑惑,看看图纸又想想曲调,愣是参不透它俩能有什么联系。
这曲儿是老侯爷年轻时走南闯北,闻听了许多世俗民谣后突然有感而发,东拼西凑出来的,并未真正意义上的命名。
“没关系。”乔珩摇头,回答的斩钉截铁,“听这曲儿总觉得十分耳熟,从前曾听一故人哼唱过,所以问问。”
“呃……哦,不说这个了,玊之兄你快说说如何改进吧?”齐亓迫不及待的想要知道乔珩给出的意见。乔珩将图纸铺开在桌上,边说边仔细的指给齐亓看:“亭砚你看这几枚叶片的连接杆……”齐亓听的认真,不时点头表示赞同,也会就着提出不同的看法,乔珩会根据他的设想再做出调整,在这方面他们总是格外的有默契。
一盏茶的工夫两人敲定了方案,齐亓将图纸举到眼前,笑吟吟的上下端详了半天。
乔珩则还在想着方才齐亓哼的曲儿,思绪一晃飘回到二十年前:
“恩公,您唱的这首曲子真好听,它叫什么名字?”六岁的乔珩好奇的问着坐在桌案前的中年人。齐臣忠朗笑着回答道:“哈哈哈,没名字的,我随口唱来的没名字,攘夷的时候听见百姓嘴里唱的,觉得好听就记了下来,听的多了记混了就有了这个曲儿哈哈。”
“嗯……可是都打仗了,那么苦还有人唱歌么?”年幼的乔珩不能理解,亲族被下狱流放,家中老仆带他逃命之时,他吓得一直哭,嗓子哭的肿了连稀饭都吃不进,更别提唱歌了。
齐臣忠思忖片刻,笑着说:“再苦,也还要活下去不是?孩子,你知道么,当年在西边有场仗我们差点打不下去了,快入冬了,军粮见了底儿,朝廷的补给又迟迟未到……后来你猜怎么着?”
小乔珩不解的摇摇头,齐臣忠继续说:“西北的百姓给我们送来了干粮和衣物,咱们哪能收下?然后那些百姓说相信我们一定能打赢,有我们在家就不会破。”
“他们撂下东西就走了,我还记得……他们哼着曲儿,回首向我们辞别。”齐臣忠说着眼圈泛起了红,“没有那些百姓,我们真的可能打不赢……所以这曲子,我称其为‘无名’。”
……
这时忽听门外有侍卫来报:“指挥使大人,张总旗求见!”
“让他进来。”乔珩被侍卫的通秉声扯回了思绪。
“是。”
齐亓有眼色的拎着图纸先行去了后殿,他对擎夜卫的这些公事丝毫不感兴趣,更不消去听上一听。
侍卫退下后,张腾走进殿来,向乔珩抱拳行礼,说:“大人,灵武帝年间的事儿打探的有眉目了。”
乔珩闻言挑了挑眉,手指在桌上轻敲了几下说:“讲。”
“是,线人来报称当年之事或许牵扯内侍,时任户部尚书清点了所需辎重并押送出京,理应半月便能押送至边地,谁知半路被传谕内侍带着一帮人拦了下来,说是有皇上的口谕,诏尚书即刻回京。”张腾一五一十的将所探查到的线索告知给乔珩。
“查到那传谕内侍的下落了么?”乔珩眸色一冷,说话的声音也跟着冷了几分。
张腾眼皮都没敢抬一下说:“还未。”
“接着查!”乔珩的手转握成拳,力度之大连骨节都泛了白。
“是!”
张腾离开后,乔珩坐在椅子上闭目了片刻,揉着跳痛的太阳穴,半晌才起身去往后殿准备小憩一会儿,晨起便被皇帝诏进宫,灌了满脑子废话,好几个时辰他都在隐隐头痛。
刚进屋门便瞅见齐亓趴在案上睡着了。乔珩凝视着熟睡的齐亓,脸上的冷意尽数消散了,他叹了口气,轻手轻脚的拽了件大氅盖在他身上。
半个月来,每日齐亓作息规律,眼下的乌青淡的几乎看不见了,精气神养回来不少,此刻趴在案上安静的睡着,呼吸匀长,乔珩坐在桌案边托腮瞧着齐亓,他远山似的眉峰下长睫与鼻梁交错所成的弧影,犹如晨雾簿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