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容不下(9)
秋濯雪不语,这个问题对于朋友而言,未免太残酷了。
天上又开始飘雪,太阳的光辉稍稍淡去,风满楼与秋濯雪并肩而行,他的声音听起来仿佛是在说别人的事一般冷静而平淡:“何必这样忌惮死呢,死本就是注定的,每个人都逃不开。”
“我久居山中,无人打扰,我并不认为这些流言对我而言,会比心疾所带来的影响更重。”
无论风满楼的剑术如何,无论风满楼的家世如何,世人一想到他的心疾,脸上便忍不住流露出怜悯的神色,操控人的七情六欲仿佛突然变成了稀世珍宝。
人人都可拥有,唯独风满楼不能。
一个人倘若无法顺着自己的心意欢笑,顺着自己的心意哭泣,他与死人本也就没有什么差别。
可风满楼仍在努力活着,他仍平静地度过每一日,也平静地面对那些怜悯与同情的目光。
秋濯雪凝视着他:“正因如此,我才不希望……”
“我也一样,我不希望你经历我所经历的东西。”风满楼淡淡道,“你应该知道,自我七岁那一日起,庄子里就有一个房间专门用来放棺材,二十多年,已换过十次,只为了让我走时不会显得太匆忙。”
秋濯雪的泪几乎已要落下来。
“倘若那样的谣言出去,我也许还要为你再准备一副棺材。毕竟到时候,你也许不是来吊丧,而是来奔丧。”
秋濯雪:“……”
他虽然明白风满楼的意思,但一下子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甚至不得不承认风满楼说的很有道理。
两情相悦的谣言传到最后,必然是同生共死,要死要活,即便秋濯雪自己不肯“殉情”,可在所有江湖人的心里,都会为他盖上棺盖,把他彻彻底底当成风满楼的未亡人。
秋濯雪的脸不禁扭曲了一下。
“你每年都来,带来的药各有不同,无一不是难求的神药,而且你怕药性太重,大多都是固本培元,温养心肺的药,我知道,你倘若肯卖出去,只怕江湖上不少人花了钱还要欠你一份人情。”风满楼并不在意他的脸色,很快就继续说下去,“能够做出这些药的大夫,在这江湖上本就不多,想要搜集制药的药材,恐怕更难。可是我却从来没有办法为你做任何事。”
他本不是个多话的人。
秋濯雪轻轻叹息:“你是我的朋友。”
“你也是我的朋友。”
秋濯雪已无话可说,他也知道什么都不必说,他愿意为朋友付出,难道朋友便不可为他付出吗?
尽管……付出的实在有些太多了。
秋濯雪忽然笑了起来。
“怎么了?”风满楼问道。
秋濯雪摇摇头,叹息道:“我只是在想,倘若日后我遇到喜爱的人,她却忽然说,我可不敢跟风满楼做情敌,那场景该是什么模样。这世上敢与你为敌的人,本就不是很多,我想来想去好歹还能挑拣出一个越迷津来,女子恐怕是完全没有了。”
风满楼一下子怔住了,他完全没有想到这一点。
而秋濯雪只是朗声大笑起来:“好友啊好友,你生性豁达,这本是好事,只是倘若日后遇到喜欢的女子,千万不要同她说,我已准备好你的棺材。”
他又恢复了往日的洒脱与愉快,脚下自然轻盈起来,片雪不沾地往前而去。
风满楼:“……”
秋濯雪虽是天底下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朋友,但是他有时候坏心眼起来,也实在有些可恶。
事情可以说已经解决,也可以说还差一个人要解决。
杨青正在走廊的栏杆上等待着他们,心焦不已。
他看见秋濯雪跟风满楼一起回来的时候,虽然疑惑,但仍然松了口气,毕竟两个人是好手好脚的回来,足以说明对方不是太凶险的敌人。
“秋大哥!”杨青跑了过来,他又打量了一下风满楼,“风大哥,你们都没有事,真是太好了!你们将坏人打跑了吗?”
他的脸上充满着欢喜跟关怀,全无半分虚假。
风满楼微微蹙眉:“坏人?”
“是啊。”杨青点点头,“秋大哥在路上跟我说过,他有许多仇家,我没想到这些仇家胆子这么大,居然光天化日就敢上门。”
秋濯雪觉得自己似乎摸到一些杨青误会的原因了:“你为何认定他是我的仇家?”
“那为什么秋大哥你一见到就追了出去?”杨青疑惑不解地看着他。
秋濯雪忽然有些明白了,他本就应该明白,一个天真单纯的孩子,世界本就是简单的,他轻声叹了口气,倒也无意为颜无痕辩解什么。
因为他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要问。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些读者可能不太清楚吊丧跟奔丧之间的差别,这里特别讲一下。
吊丧:指邻居、朋友等去丧家吊唁,祭奠逝者,基本上是以客人的身份。
奔丧:指从外地赶回料理亲属(大多是长辈)的丧礼,是以主人的身份。
第九章
檐上铅粉堆砌,庭中山茶仍灿若云霞,人远远观来,不知盛放的是花,还是雪。
只是在场的三人,只有风满楼有心情观赏美景。
杨青正仰起头,不住地瞧着秋濯雪跟风满楼,似乎有些好奇:“风大哥,你是路上遇到秋大哥,跟他一起回来的吗?”
风满楼摇摇头:“那个人偷了我的东西。”
“这样啊。”
秋濯雪只是在一旁静静打量着杨青,见他神色并未有任何变化,模样也与往常一模一样,不由得微微皱了皱眉,突然发问:“杨小友,你为何认为我们两人两情相悦?”
“啊?”杨青没料到话题突然拉扯回来,茫然地看着他们,“因为……因为你们本来就是啊。”
秋濯雪目光流转,其实杨青知道这些事也不足为奇,他这一路上检查过杨青无数次,知道这少年虽能吃苦,但往昔实是个养尊处优的小少爷,连火折子也没见识过,路上所见种种,他大多也只在戏文里听说过,足见出身不凡。
豪门大户,总是有许多人想不到的事,男风在里头恐怕连件事儿也算不上。
就连秋濯雪也听过读书人间狎玩娈童的风流韵事,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杨青会这样认为自己与风满楼。
秋濯雪略一沉吟,心里已有了主意,便微微一笑道:“杨小友,我与风满楼皆是男子,难道你瞧不出来吗?”
他的脸上虽然带笑,但是眉头微蹙,看上去似乎有很重的心事。
“我当然看得出来。”杨青听着纳闷,本不明白秋濯雪为什么会这样说,可见着他的神态,突地一怔,这才想起来时代差异,又抬头看着好似漠不关己的风满楼,不由得恍然大悟起来。
先不要说这种时代背景,就算是以后,男人发现自己喜欢男人,心中多少也会有些别扭。
也许,也许秋濯雪本还陷在痛苦挣扎当中。
杨青立刻就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了,他跟秋濯雪走了一路,秋濯雪几乎完美无缺,他便也就当秋濯雪真的完美无缺。他只想到秋濯雪对自己一路上的恩情,想到这位恩人也许夜半时分为这段感情黯然伤神,便觉得自己实在不能对这件事视若无睹,决心要做些事来帮助秋濯雪。
却忘了,也许秋濯雪还在挣扎着试图去认同又或是否认自己的感情,这句话对他们来讲,都还太早了。
杨青的目光里已溢满同情跟愧疚。
秋濯雪看着他的表情,不知为什么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秋大哥。”杨青仔细想了想,他觉得自己之前实在是太草率了,而且因为他对这方面毕竟不太了解,只能按照好朋友暗恋女孩子那样去鼓舞秋濯雪,他深吸了一口气,认真地对秋濯雪说道,“虽然……虽然天底下大多数还是男女在一起,但是我想,男人喜欢男人,本来也就没有什么不对。”
秋濯雪的笑容一凝,他一时间居然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