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容不下(18)
当时秋濯雪轻轻凑过脸来,只看了一眼,便很快擦去了:“别这样。”
他的眼睛里带着纵容与无可奈何。
不过这毕竟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越迷津原以为自己早已忘了,秋濯雪也不会记得。
记得什么?谁记得?
黑凤凰迷惑不解,又忍不住偷偷去瞧越迷津,她依稀记得,越迷津初在江湖上闯荡时,才不过十六岁,那时他简直还是个孩子,却已杀了许多高手。如今已过去七年了,他应也有二十三岁,只不过比秋濯雪小上三岁,看上去却仍像个十八九岁的少年郎。
许多人到这个年纪都已做爹了,再不然也变得沉稳厚重,或是庸俗不堪。可越迷津全然没变,他好似还是当初那个拿着剑,随时会找上门去决斗的少年。
唯一变化的,大概是他带给人那种沉甸甸的压迫感,越发叫人窒息起来。
也许是因为他的眼睛。
一个人的眼睛若年轻,心也年轻,他总是很难老的,再不然也要比别人老得慢许多。
“既然你没有杀人。”过了一会儿,越迷津轻轻道,“你走吧。”
黑凤凰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声音在喉咙里滚了两番,变得古怪至极:“他们……你……难道你不想知道秋濯雪为什么来吗?”
越迷津好似听了个大笑话,眼中难掩讥诮。
他的目光虽非是针对黑凤凰,黑凤凰却下意识狼狈地躲闪开来,被这样一双眼睛看着,任何人都难免心虚,她飞也似的离开了酒肆,再不敢回头。
不管秋濯雪是不是真的要勾引越迷津。黑凤凰已确定,这绝非是正常人会有的想法!也绝不是正常人能够做到的事!他也绝不可能成功的!
掌柜点上的蜡烛还在燃烧,已烧得快要见底,酒肆里的光早已没有之前那么亮,再过一会儿,就灭了。
越迷津仍站在原地,月光从窗子里照进来,像一把巨大的刀,毫不留情地斩断秋濯雪留下的最后痕迹。
“我七年前就已知道了。”越迷津说,呼吸声在空荡荡的酒肆里,骤然变得沉重而痛苦起来。
他已想起来了。
那日的茶水本来是很淡的,然后变得很甜,最后却变得又苦又涩。
正如越迷津曾经有多心疼秋濯雪,现在就期望他的心有多疼。
第十八章
救人如救火。
马车虽平稳,但速度未免慢了些,秋濯雪带着七星阁的少主出来时,片刻就已下了决断。
杨青自睡梦之中被吵醒,只见着秋濯雪探头进来,月光照得他神色格外凝重:“杨小友,我现要去救一个人,你可愿意在此等候,我稍后差人来寻你。”
杨青不知所措地点了点头,又下意识扯住秋濯雪的袖子道:“秋大哥,你一定要回来找我。”
秋濯雪安慰地拍了拍杨青,便抽身出去了。
他纵再有本事,到底分身乏术,只能先将杨青留在此地。
此地常有人往来,四周并无野兽踪影,加上九冥候与柴雄拦路截杀七星阁,必然做了万全准备,想来不会再有如自己一般的不速之客。
更何况……
秋濯雪闭了闭眼睛。
他还在。
秋濯雪骑术精湛,这两匹马儿虽称不上千里马,但也是不可多得的良驹,他解下一匹来,越上马背,微微压低身体,将这七星阁的少主困在自己怀中,免得这少年无知无觉,急行时不慎坠马。
杨青听见马蹄声响起,他急忙撩起帘子去瞧,只见车前少了一匹马,林间一道黑影快似流星,在树干之中穿梭自如,不多时就不见身影,再然后就连声音都听不见了。
只有林间被惊飞的鸟雀似还留有一点证明。
杨青坐在马车里,忽然轻轻叹了口气,他擦了擦自己的胳膊,又在马车里翻出一件新袍子来穿在身上,这才爬到车座上看着林间的月亮。
他根本没有武功,加上夜晚只有月光,自然看不见树梢上站着一个英俊无比的少年郎。
越迷津没有走近马车,也没有在杨青面前现身,他只是静静站着,直到天边微微泛出鱼肚白,看见慕花容纵马奔来,才翩然离去。
……
秋濯雪正在水榭之中,跟他在一起的还有慕花容。
秋濯雪并不是个有钱的人,他没有什么产业,也没置办什么田地,行走江湖多年,纵然积攒得再多,也都叫他花到更需要的人身上去。不知怎的,他的朋友倒是一个比一个有钱,而且都很乐意往他的钱包里塞银子。
慕花容就是其中一个,她好似天生就有发财的命,无论做什么生意,金银都会滚滚而来。久而久之,她已积累不少财富,便懒得挣钱,只由着手底下的人打理,又花了几年时间在临水盖起一座庄园,虽不大,但设计得极精雅,自此后就一人住在这里。
在家中便能欣赏到湖景,无疑是一件很令人愉快的事。
天虽还没有回暖,但江南的第一缕春风似已快要吹起,阳光自然要比北疆的更加明媚,秋濯雪躺在一张铺着褥子的鸡翅木椅上,温暖的太阳晒着他的脸庞,仿佛已完全沉入梦乡。
慕花容是个很讲究的人,此刻,她却心甘情愿地坐在栏杆上,欣赏着美丽开阔的湖景,脚陷在厚厚的地毡之中,地毡比草地更柔软,比沙地更厚实,全然隔绝开寒意,即便盘腿而坐,也绝不会感到寒冷。
“人家说峤南火地,一木五香,我近来想购些香料,有人听着风声,想沾两口荤腥,便紧巴巴地送了这份大礼来。不过坐起来,倒也并没有觉得多舒坦。”慕花容语调慵懒沙哑,她的嗓音并不似寻常女人那么高,也并不柔美,反而很低,却别有一番魅力,“如今看你坐着,却觉得它一定很舒坦。”
秋濯雪懒洋洋地睁开眼睛瞥了她一眼,忽笑道:“送父不送子,这位倒是在商言商,规矩得很。”
“什么意思?什么叫做送父不送子?”慕花容的日子过得当然是很豪奢的,见过的珍贵木材并不在少数,不过却也不是样样都了解的,毕竟她又要经商,又要练武,对一些事难免了解有限,因此有几分纳闷。
秋濯雪便道:“你可知鸂鶒这种水鸟?”
“这有什么不知道的。”慕花容不紧不慢道,“这木头行内叫鸂鶒木,俗称才叫鸡翅木,我知晓,不必废话。”
“鸂鶒木在木料行上有两个产处,一处是西羌,其木半生紫褐,半如乌木,高价无比,难以长大,常做些小物件。”秋濯雪冲她眨了眨眼,“另一个产处便是峤南火地,其树多连理,子为红豆,常做首饰,因此又唤作相思木,此木制成器具后常用生漆薄涂,光莹如玉,便是常说的紫檀鸡翅。”
慕花容半睐明眸,轻哼了一声:“嗯?”
“这送礼之人想做峤南的买卖,当然送峤南的木椅。”秋濯雪笑道,“送礼一定要心诚,他定然亲自上门来见你,见了你,却只送椅子不送红豆,可见此人必定很是规矩。”
他绕了一圈,说了些木料的门道,竟只是为了夸慕花容貌美。
慕花容当然听懂了,她不但听懂了,还轻轻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秋濯雪问道。
慕花容微微一笑,她已看见杨青的身影从月牙门内跑出来了,于是站起身来道:“我只是在好奇,江湖何以如此迟钝,以你这样的油嘴滑舌,竟最近才多出几桩风流韵事来。”
秋濯雪:“……”
“秋大哥!慕姐姐。”杨青站在长廊上遥遥对他们俩招手,“那个人醒了!”
慕花容理了理自己的云鬓与衣裙,又转过头来对着秋濯雪嫣然一笑:“如何?”
“簪子歪了一些。”秋濯雪素来知晓她的脾性,不论是出门、救人、做生意,她都必然要完美得体,探病自然也不例外。
这与是为了何人并无任何关系,甚至秋濯雪与其他人都没有差别。
慕花容轻轻一扬眉,从容低下头,任由秋濯雪为她调整。
杨青远远看着他们两人,只觉得郎情妾意,情意绵绵,不过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想想之前闹出的大乌龙,虽没第四个人知晓,但到底自己不好意思,因此不敢再随意妄下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