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已成魔(93)
很快,他便瞧见了谢太初。
谢太初站在人群之外,手握拐杖,抬头眺望远方。
自榆林知道了他的病情,知道了他危在旦夕,便是被欺骗的愤怒塞满胸襟,亦疯了一般日夜兼程,夺城拔寨般冲向了徐州。
谢太初以一己性命将自己逼入只能赢的局面,只能一次次的赢下去的局面。
他知道自己不能退,更不能败。
牵挂之人,命悬一线。
任何退败都成为斩断这最后一线的刀刃……
此时已近八月,日子终于炎热了起来,暖风带着热浪朝着众人铺面而来。可是即便如此,人群之外的谢太初,依旧是那么的孤寂和清冷,一如那年在京城初见时。
谁能与其同坐?
清风明月,天下家国。
唯独没有他……
肃王心下一片黯然。
又过片刻,肃王军营内数百战鼓声亦起,营地大门打开,便见张锡全率左骑军已整装待发于山坡下向肃王行礼。
肃王颔首。
目送左军一路远去,浩浩荡荡杀向周问雁军中。
他再回首时,便瞧见谢太初拄着拐杖有些吃力的悄然离开。
萧绛顺着肃王的视线亦瞧见了谢太初离开,便凑过来问:“可需要我去请道长回来?”
赵渊摇头。
萧绛见他表情失落,忍不住又问:“我看道长近些日子身体愈发单薄了,可要末将护送他回去?”
肃王刚要回他。
战场上便起了喧哗,张锡全的队伍已经快要冲入北翼。
“战局熟息万变。兹事体大,其余之事容后再说。”
此时张锡全带队,已贴近周问雁的北翼军,越还有数百步的距离,只见北翼军步兵蹲下躲藏于盾牌之后,后方火器营中军人分排站立,点燃三眼铳,轮排攻击,一排三眼铳放完便退后装弹,第二排跟上。
三眼铳威力巨大,还未贴近北翼,张锡全军中前排骑兵已陆续有大规模死伤。
“压上去,他们的火器就打不出来了!”先锋军中的百户纷纷呐喊,他们身经百战,并不怕死,身先士卒已冲了过去,每往前进百步,便要死伤数十骑兵,一排排的骑兵和马儿到底,可是这支队伍却并不退缩,踩着泥泞和着鲜血便继续压近。
他们一边靠近,一边射出箭羽,落在步兵之中,已将铠甲后的那些士兵杀伤许多。
终于在死伤上百人后,他们冲入了北翼军步兵之中。
此时骑兵们的铁骑踏上了步兵的护盾,接着弓箭纷纷射了出去。可是情况并没有好转,原本以为步兵因此溃败,但是这只步兵远超想象。
北翼一万士兵迅速氛围两个军团,放开中间的道路,让张锡全部队直冲了进去,然后这两个军团并没有逃逸,而是从背后将他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张锡全只觉不妙,回头去看,哪里还有来时路。
漆黑的兽脸护盾将步兵包裹的层层叠叠,而迎面不到百步的便是重新装弹完毕的火器营。分列两侧的火器营迅速合拢,数千只火铳直对第一排骑兵。
逼仄的敌军包围之内,骑兵灵活机动的优势荡然无存。
成了活生生的人肉靶子。
“往后撤!”张锡全大喊,“安贺兵你带人断后!其他各部给我往回撤!往回撤!”
*
从肃王中军高地看过去,只能见远处浓烟滚滚,又过片刻,便有军队往回走,仓皇狼狈,不像是得了便宜。
“老张局势不妙啊。”步项明说,“怕是着了道儿了。王爷,末将前去接应!”
“你去,万事小心。”肃王道。
待步项明率众出营后,肃王又对传令官道:“鸣金收兵。”
又过半个时辰,张锡全撤回来的部队清点完毕,损失马匹六百,死伤士兵近五百人,其中还有两名百户。负责断后的安贺兵小队更是无一生还。
张锡全跪地请罪:“属下有轻敌失职之罪,还请王爷严惩!”
他肩膀被长枪刺伤,脸上还有被火铳流火击中的痕迹,狼狈之中带着一丝惭愧。
肃王道:“张将军何罪之有?起来吧,早些下去休息,贺军与你同去,将编制补齐。切莫多想。”
张锡全热泪盈眶,哽咽叩首:“多谢肃王!”
待张锡全离去后,肃王又坐了片刻,起身对陶少川说:“我去凝善道长处,你不用跟来。”
陶少川本来身型已动,听他的话,顿时停了下来。
只有肃王一人往后营而去。
*
自榆林后,赵渊与谢太初便分帐而寝,除了军情,私下也嫌少交流。
有时候说得多了无用,便不想再说。
谢太初的帐篷在后面安静偏僻所在,赵渊掀开帘子进去的时候,便见谢太初端坐在行军椅上,面前摆着一个棋盘和另外一把椅子。
赵渊掀开帘子的一刻,便已经落入谢太初的视线,仿佛他一直看着帘子的方向,仿佛他一直在等待着他的到来。
“张锡全部冲击北翼军,撤回来了。”赵渊愣了一下,想起自己来的目的,移开视线不看谢太初。
“张锡全败了。”
“是,有些狼狈。”赵渊说。
“周问雁这阵法,可进可退、可攻可守。中间九宫,两翼看似不弱,可若直取北翼,定会被他们灵活包围,骑兵的闪电战术便施展不开。不光是北翼、南翼、无论如何试探,都是这样的结果……这就是周问雁故意为之。”
“可有解法?”赵渊又问。
谢太初咳嗽了两声,紧紧盯着赵渊的面容,不肯移开视线,过了好一会儿,他伸手摸棋,对赵渊道:“殿下要解惑,可愿手谈?像在宁夏时、在张亮堡时那样……”
以棋盘作乾坤,黑白棋子论战局。
赵渊一时间想起了冬日时的那个小院。
屋外晾晒着柴火,水缸里太初打来的溪水带着一层薄冰,温暖的永不熄灭的碳火炉子上熏着腊肉、还有放在还巢边的温茶和热粥。
每一个夜晚,低矮的房间内窄小的床榻上,都会有一个人,从背后搂住自己,将源源不断的温柔无数给予他。
曾以为那是无数希望的伊始。
可如今疏离的距离打破了那样的希望。
赵渊有些恍惚,隔了许久,才在棋盘旁落座。
只见谢太初抓起一把棋,放在棋盘中央,对赵渊道:“请殿下‘猜先’【注1】。”
赵渊犹豫了一下:“单。”
谢太初抬起手,他掌下只有一颗白棋,他对赵渊说:“殿下赢了,殿下先走。”
赵渊自白棋罐中翻弄了一会儿,抬手落棋与星,他忽然一笑,抬头问谢太初:“我与你的猜先,是不是我从未赢过?每一次,到底谁是先手,都是你已做好了局,猜不猜得中,都是你说了算?”
“殿下想知道答案?还是想知道九宫阵的破解之法?”谢太初跟上一子。
“都想知道。”
谢太初一笑:“既然如此,便陪我下完这最后一局棋吧。”
【注1】猜先:围棋术语。是围棋比赛中用来决定双方谁先行子的方法。中国古代围棋实行座子制,黑白双方在对角星位处各摆放两子(对角星布局),为座子制,由白方先行。
第72章 等我
最后一局。
赵渊听完他的话,心头一凛,抬眼看他,可谢太初神色如常,已抬手将白棋罐推至他手边,对他道:“请殿下落子。”
棋局已开,赵渊遂凝神定气,抬手座子后,落下第一颗白子。
离开宁夏后,一路奔波,很少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坐下来对弈。只是与过往不同,谢太初过往的棋路都是沉稳与温和的,这一次,一开局便已攻势凌厉,绝无任何保留。
赵渊不得不立即投入全部精力应对。
恍惚间,耳边似响起了阵阵战鼓之声,眼前又似出现了难以计数的敌人。以纵横棋盘做局,徐州局势已在方寸之间。
九宫阵,十三万将士就在对面。
“我若是周问雁。”谢太初道,“我若是周问雁,也绝不会放过这一次名扬天下的机会。”